生民多悲苦

阆山梦 千江一叶舟 6210 字 4个月前

复又暗道:不过才大半年时间,如何便多出这许多灾民难民来,一路行来,竟不见朝廷赈灾接济。究竟是地方官吏瞒而不报,还是朝廷视而不见?湛郎说得果然不错,高居庙堂者,哪会真心体谅民间疾苦。只是长此以往,便是没有当年湛郎那样的人物登高一呼,这天下只怕也要乱,苦的还是世间苍生。

云未杳喟叹徘徊良久,终是无能为力。

第二日一大早,天色还未全亮,她与孟飞便要启程。

经过一段院墙时,听得墙外有哭泣之声,细辨之下竟是位孩子,云未杳奇道:“这个时辰怎会有孩子哭泣,你出去看看。”

孟飞便纵身跃上院墙,见得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回身向云未杳道:“是个小乞丐。”云未杳便道:“问他为何哭?”

孟飞笑道:“小乞丐,讨不到饭钱便要哭鼻子么?”

小乞丐正哭得起劲,听得头顶一声炸雷,便使劲搽着眼睛,结果眼泪鼻涕抹了一脸。

孟飞蹲在墙头上,很是有些嫌恶。那小乞丐看见头顶蹲着一个黑炭头,恶神一般的模样,“哇”的一声大叫拔腿就跑。

孟飞怔了怔,纵身便跃了过去,捉小鸡一般提起那孩子,骂道:“臭小子,大清早哭得人晦气,孟爷爷好心问你,你不说便罢了,跑什么跑,不知道还以为是老子欺负你,信不信真的揍你!”

孟飞不过是吓唬他,那孩子却当了真,跑得更起劲,也哭得更起劲了。

云未杳见得孟飞追了出去,只得从客栈绕了出去,走了大半圈,便见得孟飞扛了那孩子往回走。

那孩子在孟飞肩上号啕大哭,使劲挣扎着,便知一多半是被吓的,遂向孟飞道:“放他下来。”又柔声向那孩子道:“别怕,我们不是坏人。”

孩子初时被孟飞惊吓到,又被他扛在肩上,只道遇上了人贩子,正自慌乱,现下见得眼前一个穿戴齐整的青年男子,面目很是温和良善,便如见着救命稻草般抓住他,此人正是云未杳。

原来她为出行方便,早就易容扮成个青年郎中。那孩子见云未杳眉眼和善,胆怯之心也去了几分,云未杳看他哆哆嗦嗦,一半是冻的,一半是吓的,笑了笑道:“你是不是饿了?”

小乞丐听她这样说了,委屈涌上心头,鼻子一酸,又落下泪来。孟飞急道:“好好说话,不许再哭了,再哭老子揍你!”岂料小乞丐哭得更凄惨了。孟飞无奈向云未杳道:“先生,你看这……”

云未杳叹了口气,蹲下身来轻轻拍着小乞丐的背,默默地不发一语,待他哭得尽兴了,复命孟飞取些银钱与他。

孟飞无奈,只得胡乱抓了一把铜钱交与小乞丐。

他手大如蒲扇,小孩子家家哪里接得住,孟飞只得牵起他衣襟兜住。

小乞丐未料他如此慷慨,愣愣地勒紧衣襟,却也并不离开,只扑簌簌地落着泪,倒不再放声号啕了。孟飞不悦道:“这是嫌钱少了么?”

小乞丐终于止下了哭声,抽泣半天才缓过气来道:“不是的,是我婆婆快不好了。我谢谢爷的赏钱,还能让婆婆吃上一口热饭。”

原来小乞丐的奶奶身患重病,命在旦夕,他一大清早上街就为多讨两口饭,却哪知此时人人自保尚难,哪有多余的给他。

孟飞听了面色一缓,道:“难为你小子小小年纪,还一片孝心,你婆婆得的是什么病?”小乞丐抽抽嗒嗒道:“他们都说是水肿。”

孟飞向云未杳道:“听这孩子口音,应是当地人氏。这里好多人都逃难走了,想是他们老弱病残的,逃也逃不了。”

云未杳叹口气道:“一路行来,我见着的难民乞丐,竟比往年多了许多。”说罢又向小乞丐道:“你领我去看看你婆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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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乞丐不知她用意何在,也不知该走该留。

孟飞翻回客栈取了个药箱,笑向小乞丐道:“合该你运气,遇见了我家先生,带我们去罢,你婆婆兴许死不了啦!”

小乞丐这才知遇到了好人,便要将她们带去落脚之地。

小乞丐的落脚之地并不远,就在城西头的破庙里,那里聚着许多乞丐。

乞丐们已外出乞讨去了,是以庙中只有小乞丐婆婆一人。

小庙年久失修,处处破败,又因乞丐聚居,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孟飞皱了皱眉,掩着口鼻,云未杳倒是不以为意。

小乞丐将她们带到一老乞婆跟前。老乞婆衣衫褴褛,肮脏不堪,身形因病而肿胖不堪,头也比寻常人大了许多。

她半躺着,头微微向一侧歪着,呼吸微弱,面无血色。听着小乞丐呼唤,才勉强睁开眼睛,那是一双无神而浑浊的眼睛。她有气无力道:“你回来了?可是讨到饭了?”

看小乞丐摇头,她就落下泪来,道:“连着三天不曾讨到吃食,我老婆子倒罢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去了阴间,如何跟你爹娘交待啊!”

连着说了许多话,她的声音到后面越发地小了。小乞丐赶紧指着云未杳道:“婆婆你不要担心孙儿,孙儿请到位先生给你看病来了!”

老乞婆这才看到云未杳与孟飞,很是意外道:“你竟请到了郎中?这位先生好心,我们连饭都吃不上,哪里还有银钱看病抓药?”

复又责备小乞丐道:“你也是,白白让人家先生走这一趟。”小乞丐本因请到大夫而喜不自禁,听她这番言语,心下复又黯然。

云未杳便知老乞婆一半因着没钱,一半因着她年轻,心中不肯相信。

孟飞拍了拍小乞丐的肩,笑向老乞婆道:“既然我家先生来了,你就无须多虑,一切但听她吩咐便是。”

云未杳缓缓蹲下身去为老乞婆搭脉诊病,复又翻看眼睑舌苔,看她皮肤紧绷光亮,伸手轻轻按了下去,按压处凹陷如泥,许久难以恢复,又问了老乞婆一些话,便命孟飞准备文墨,又道:“用秋水笺罢!”

孟飞道:“若用此笺,岂不暴露行藏?”

云未杳笑道:“若有心找我,便是无此笺,我也躲不过。”

小乞丐听不明白他们言中何意,在一旁默默地等着。孟飞自箱中取出文房四宝,文墨并无异处,只秋水笺引人眼目。

小乞丐被秋水笺吸引了去,只见得秋水笺裁制精致,是浅青天水碧色,右下角压印出几笔简单的菊花花纹,乍一眼看去,状若一泓秋水澄澈。

云未杳一径写,一径道:“防己五钱、黄芪五钱、生地五钱、山药两钱许、山萸两钱……”

孟飞仔细听着,心中不觉有了疑惑,便问道:“姑……先生,你前些日子也治了个水肿病人,我记着开的是甘遂、大戟,今日开的却是防己、黄芪这些?”

云未杳微微笑道:“那个病人身值壮年,本质尚好,故正气未损,是以用甘遂诸药,这位婆婆却肺脾气虚,表卫不固,而我恰才也问了,她平日里有晕眩、耳鸣诸症,是以用防己、黄芪。”

孟飞笑说“原来如此”,又将药方交与小乞丐,道:“你去按方抓药便是。”小乞丐接过药方,口中称谢,却不离去。

云未杳知是何故,道:“你是没有银钱,不敢去药房么?”

小乞丐讷讷地点了点头,孟飞道:“你小子有福气,遇到了我们家先生,这笺子往年里少说也卖得十两银子。想那药堂必会有人要买你这方子,如今这世道,你也莫要心狠,不拘多少,卖与他们便是,左右是够你药钱!”

小乞丐兀自不肯信,他连一两银子都不曾见过,何来十两?

云未杳笑道:“他并未骗你,这个药方与笺子倒也值钱。”

看小乞丐并不肯相信,云未杳便命孟飞又给了他一些钱。

小乞丐这才松了口气,向云未杳跪下,连连磕头道:“谢谢先生,先生的先大恩大德,我今生今世无以为报,来生一定为先生做牛做马!”又向孟飞拜道:“谢谢大叔!”

孟飞扶起他道:“报恩是不必了,我家先生不领你情的。倒是若有人问起,切记不可提及你今日所见的一切事来。你可记住了?”

与云未杳相处久了,孟飞深知她的性情。小乞丐并不知孟飞为何如此谨慎,却也郑重地点了点头,这才欢天喜地地出门了。

待小乞丐离去了,云未杳又慢慢与老乞婆说了些话,得知她原本住在城外二十里的舒家村,只因甘肃连着两年干旱,百姓竟是颗粒无收,闹起了饥荒,偏官府赋税极重。

百姓走投无路,只得变卖了田地,日子更是凄惨,如今能逃的都逃了。

她本来也想逃往南方,无奈儿子儿媳皆死于饥荒,她一个老婆子带着小孙儿寸步难行,只得进城乞讨。

云未杳听得面色愀然,喃喃道:“我自行医以来,也救治了许多人。只如今来看,一路饿殍无数,只怕终我一生,救治再多的人,都比不得一场战乱灾荒要去的人命多,难怪父亲当年说医生救人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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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飞听得分明,闷声道:“先生又想多了。”云未杳听了,点点头自嘲道:“是了,我云未杳不过天地间一微末之躯,哪管得了那许多人,许多事。”

因着要赶路,云未杳又嘱咐了老乞婆几句,便与孟飞离开了。

那小乞丐找了间离破庙最近的药堂,盘桓许久,才终于鼓起勇气进去了。

他将方子递了上去,却见里面那人面色一变,与身旁之人不知耳语着什么,又从后堂叫来几个人,都将笺纸翻来覆去地看着,似要将它看出朵花来,心中暗道:他们必是看我穿着以为付不起钱,只是我今天却是有钱的。

小乞丐正要开口,却见里面有人问道:“你这笺子从何而来?

小乞丐正思忖如何开口,又一位胡须花白的老者道:“小哥,你且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说罢,不待小乞丐点头,便向后堂而去。

小乞丐不明所以,看那些人面色和悦,似乎并未因自己是乞丐而有所轻视,便也只好等着。

不出片刻,那位大夫出来了,后面还跟着个中年人。

大夫道:“这是我们东家方先生,也是城里有名的大夫,他有几句话要问你。”

小乞丐看那方先生面目慈祥,身材中等,蓄着好看的胡须,只是劈头便问:“写这药方的人在哪里?他长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向哪里去了?住在哪里?”

小乞丐只记得孟飞嘱咐的话语,只是摇头。

方先生并不相信,又连连问了几个问题,小乞丐一概装作不知。

方先生问不出所以然来,重重地叹了口气道:“你可知道你遇到的是谁吗?是神医秋主!”

不待小乞丐回答,他自己又叹了口气道:“说了你也不知道。”

小乞丐自然不知秋主是谁。方先生道:“小哥,你这方子卖与我可好?”

小乞丐终于记起孟飞所说之话,遂重重地点了点头。方先生喜道:“那你开个价!”

小乞丐察颜观色,忖道:那黑大叔让我尽管开个好价钱,不知我能要到多少?我便往高里喊价,再跟他们讨价还价,遂默默地伸出一根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