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汗水的价签

小四轮“突突突”地开走了,卷起一阵尘土,也带走了吴家瓜田最后的收成。院子里瞬间空荡了许多,只剩下一些散落的瓜叶和空气中残留的、淡淡的西瓜清香。

晚饭的气氛异常沉闷。连最闹腾的家宝和小梅也感觉到了什么,安静地扒着饭。饭后,吴建军把全家人都叫到堂屋。昏黄的煤油灯下,他从炕席底下拿出一个厚厚的、用旧手绢包了好几层的布包。打开手绢,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一叠钞票,有十元的“大团结”,五元的“炼钢工人”,更多的是成卷的毛票和硬币。那是头茬瓜零卖的全部收入。他又把王老四给的那叠薄薄的钞票放在旁边。

李秀云拿出一个小本子(用孩子写过的作业本反面订的)和一支短铅笔头。她负责念数,吴建军负责一张张清点、分类。大姨和大姨夫也帮忙整理那些毛票。

“头茬瓜,大的,镇上、外村卖的……十块一张的……***张……五块的……***张……”李秀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两块的……一块的……”

“毛票……一毛的……五卷……两毛的……两卷……”

“硬币……”

每一个数字报出,都像一颗石子投入寂静的水面。吴建军的手指在油腻的钞票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他点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在清点战场上幸存下来的士兵。

“二茬瓜……统共卖了……一百二十七块八毛五。”李秀云念出最后一个数字,放下了本子。

堂屋里一片寂静,只有煤油灯芯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吴建军身上。他沉默地坐着,看着桌上分成两堆的钞票——一堆厚实,一堆单薄。他拿起那本小账本,粗糙的手指划过上面记录的各项支出:瓜种钱、地膜钱(虽然省着用,还是添了点)、浇地的钱、卖瓜时给李秀云买新自行车座垫(旧的实在硌得受不了)的钱……

他拿起短铅笔头,在纸的空白处,笨拙地列着算式。加加减减。时间仿佛凝固了。终于,他停下了笔,抬起头。煤油灯昏黄的光晕里,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狂喜,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虚脱的平静,以及眼底深处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光。

他缓缓地、清晰地说道:

“刨去所有本钱开销……净赚……一千八百三十六块七毛。”

话音落下,堂屋里依旧一片寂静。几秒钟后,李秀云猛地捂住嘴,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压抑的啜泣声从指缝里漏出。那不是悲伤的哭泣,而是长久压抑后骤然释放的、混杂着巨大疲惫和难以言喻喜悦的宣泄。大姨也红了眼眶,别过脸去。大姨夫重重地拍了一下吴建军的肩膀,声音洪亮:“好!建军兄弟!值了!这汗没白流!”

吴普同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涨。他看着桌上那堆代表着全家几个月血汗的钞票,又看看父亲那张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深刻、也格外平静的脸。一千八百三十六块七毛!这个数字,像一枚滚烫的烙印,深深地刻进了他的记忆里。它不仅仅是一个钱数,更是父亲用沉默的脊梁、用无数个不眠之夜、用肩膀被车襻勒出的血痕、用近乎偏执的坚守,从这片土地里硬生生刨出来的价签——一个属于汗水和孤勇的、沉甸甸的价签。

吴建军没有笑,他只是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要把积压在胸腔里几个月的沉重浊气都吐出来。他拿起桌上那个特意留下的、最大的开园瓜的瓜蒂(已经干枯了),在手里摩挲着,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赌局落幕,他赢了。赢得艰难,赢得疲惫,但终究是赢了。冻土上的炉灰,寒夜里的柴草,烈日下的车轮,终于在这个夏夜,凝结成了汗水的价签,沉甸甸地,落入了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