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说不清的佛号
老城区的香椿树刚抽出嫩红的新芽,苏棠就坐在了陈桂英奶奶的佛堂里。青砖地缝里嵌着的香灰是去年的,被岁月磨得和砖面齐平,风一吹,细碎的灰粒便在阳光里打旋,混着檀香与艾草的气息钻进鼻腔 —— 那味道烈得呛人,却又带着股让人安心的陈旧感,像陈奶奶身上洗得发白的蓝布衫。
陈奶奶盘腿坐在枣红色蒲团上,枯瘦的手指裹着松垮的皮肤,在紫檀木念珠上滑动时,指节会凸起青褐色的骨节。“阿弥陀佛” 的呢喃从她嘴角漏出来,轻得像檐角垂落的雨滴,一滴接一滴砸在青砖上,仿佛要洇出细碎的湿痕,却又被佛堂里常年不散的干燥瞬间吸得无影无踪。佛龛是老红木打的,边角被 generations(几代人)的手掌磨得发亮,正中央的铜香炉积着半寸厚的香灰,三炷新香斜插在中央,青烟袅袅地绕着阿弥陀佛的琉璃像 —— 那佛像的脸是淡青色的,眉眼弯得温和,可仔细看,能发现左眼眉梢有一道细痕,是陈奶奶小时候摔碎后,她母亲用蛋清粘起来的。
烛台上凝固的烛泪像蜿蜒的琥珀,在晨光里泛着暖融融的光。苏棠盯着烛泪看了半晌,忽然发现最底层的泪滴里裹着枚模糊的指纹,纹路浅得几乎要看不见 —— 陈奶奶说过,那是她母亲的。半个世纪前,这位老人就是这样握着黄铜烛台,在佛堂里念了无数遍 “阿弥陀佛”,指腹的温度渗进烛泪,成了跨越时光的印记。
“陈奶奶,‘阿弥陀佛’到底是什么意思?” 苏棠的笔尖悬在笔记本上,蓝黑油墨已经在纸页上晕开一小团,像块化不开的墨迹。作为民俗学研究生,这个关于 “佛号传承” 的课题卡了她整整三个月。每次问起,陈奶奶要么把念珠转得更快,木珠碰撞的 “嗒嗒” 声盖过所有问话;要么就指着佛像笑,老花镜后的眼睛像蒙着雾的湖,深不见底,让人猜不透她是真不懂,还是不愿说。
这次陈奶奶终于停了手。念珠卡在刻着 “佛” 字的珠子上,发出一声清脆的 “咔嗒”,像锁芯归位的声响。“我也说不清。” 她的指甲在佛龛边缘的木纹里抠着,那里有一道浅沟,是几十年叩拜磨出来的,深褐色的木纹里还嵌着细小的香灰,像是永远洗不掉的印记。“我娘活着时就这么念,她也是听她娘念的,一辈传一辈 —— 就像春天树要发芽,秋天叶子要落,不用问为啥,到了时候就该这么做。”
佛堂的窗棂糊着泛黄的棉纸,是陈奶奶去年冬天亲手裱的,指尖的温度还留在纸纤维里。阳光透过纸孔在她银白的头发上投下星星点点的光,像撒了把碎盐,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晃动。供桌上的青瓷碗永远盛着清水,碗沿没有一丝水渍,陈奶奶说这是 “给阿弥陀佛解渴”,每天清晨天不亮就会换一次。苏棠见过她半夜三点起来添水,佝偻的背影在月光里像株被霜压弯的芦苇,手里的铜瓢轻轻贴着碗沿,动作轻得怕惊扰了什么,嘴里的佛号更轻,风一吹就散,只有凑到她嘴边,才能捕捉到那微弱的音节。
邻居张婶端着刚蒸好的槐花糕进来时,蒸笼布的热气裹着甜香扑在佛像上,很快凝成水珠,顺着琉璃像的脸颊往下淌,竟像在流泪。“桂英姐,别理这丫头!念佛哪用知道啥意思?心里有就成。” 她把糕点往供桌上放时,指尖特意绕开佛像的眼睛,仿佛那是活人的目光,不敢直视。“当年日本人炸城,你娘抱着你躲在菜窖里,不就是念着‘阿弥陀佛’才熬过来的?要是没这佛号撑着,你们娘俩早没了 —— 这才是最实在的。”
陈奶奶的手突然抖了下,念珠 “啪” 地掉在蒲团上,木珠滚得满地都是,有的撞在青砖上,发出清脆的回响。苏棠弯腰帮她捡时,无意间瞥见她后颈的疤痕 —— 那疤痕像一条褪色的蜈蚣,从领口爬到耳后,皮肤皱巴巴地拧在一起,是当年日军轰炸时,弹片划伤留下的。“我娘那时候总说,阿弥陀佛是咱的救命星。” 陈奶奶的声音突然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勒住了喉咙,每说一个字都要费力气,“可她也说不清救命星长啥样,只说念着,心里就踏实,再黑的夜也能熬过去。”
那天傍晚,苏棠帮陈奶奶整理佛龛,想把积在佛像底座的香灰扫干净。她用软毛刷轻轻扫了两下,指尖刚碰到底座的木缝,就发现底座能轻轻向上掀开 —— 里面藏着一张泛黄的药方,纸页被香火熏得发黑,边缘卷得像枯叶,上面的字迹是用毛笔写的,有些笔画已经晕开:“麻黄三钱,杏仁五钱,生姜两片,水煎服,治风寒咳嗽。” 落款日期是 1943 年秋,正是陈奶奶母亲带着她躲在菜窖的那年,纸页右下角还沾着一点暗红色的痕迹,像干涸的血。
第二节:菜窖里的佛号
陈奶奶的回忆像浸了水的棉絮,沉得捞不起来,一说就掉眼泪。她坐在院中的藤椅上,香椿树的影子在她脸上织成一张晃动的网,风一吹,影子就跟着颤,连带着她眼角的皱纹也晃。“我七岁那年,日本人的飞机把城炸成了火海。” 她的手指在膝盖上比划着,像是在描摹当年的火光,指尖划过的地方,裤子上的褶皱都像燃着的火苗,“我娘背着我往城外跑,子弹嗖嗖地从耳边过,像蚊子叫,可比蚊子吓人多了 —— 那声音能钻到骨头里。她就一路念‘阿弥陀佛’,声音比飞机的轰鸣声还响,念得嗓子都哑了,嘴角裂了口子,还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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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窖在城郊的白菜地里,是陈奶奶的爷爷当年为了躲饥荒挖的,深两米多,四壁是潮湿的黄土,伸手一摸能拧出水。她娘用砖头把窖口砌起来,只留一个拳头大的透气孔,白天能透进一点微光,晚上就靠一盏油灯照明。油灯的光忽明忽暗,照着窖壁上模糊的刻痕 —— 是历代逃难者留下的,有的画着歪歪扭扭的佛像,佛的眼睛是两个小黑点;有的写着 “救命”“平安”,字迹潦草得几乎认不出;还有的只是几道杂乱的划痕,像是绝望时用指甲抠出来的,深一道浅一道,触目惊心。
“我娘每天对着窖壁磕头,磕得额头上起了血痂,血痂掉了又起新的,还不肯停。” 陈奶奶的指腹在自己眉骨上摩挲,那里有一块扁平的骨头,比别处突出些,是当年跟着母亲磕头磕出来的。“她说阿弥陀佛就住在墙里,听见念佛声就会来搭救我们。有次我发高烧,烧得说胡话,喊着要吃白面馒头,她把仅有的半块干粮掰给我,自己啃菜窖里的树皮 —— 那树皮又苦又涩,咽下去剌嗓子,她嘴里还念着‘阿弥陀佛’,说佛会保佑我好起来,说等出去了,就给我买糖吃。”
她突然不说了,转身往屋里走,脚步比平时快了些,像是在追逐什么,又像是在逃避。过了一会儿,她抱着一个蓝布包出来,布包的边角都磨破了,露出里面的棉花。她层层解开布包,里面是个巴掌大的木雕阿弥陀佛 —— 佛像的漆皮掉得像干涸的河床,露出里面浅棕色的木头纹理,左手掌心里刻着一个 “安” 字,字的边缘被摩挲得发亮,能看出常年被人握在手里,连木头的纹路都变得温润。“这是我娘的陪嫁,她结婚那天就带着它,用红绳系在腰上。” 陈奶奶把佛像贴在胸口,像抱着一个温热的婴儿,手臂微微颤抖,“她说当年她娘就是抱着这个佛像逃难的,一辈传一辈,能保平安。”
苏棠用放大镜仔细照佛像的底座,发现底座的夹层比想象中深,里面还藏着一张揉碎又抚平的纸。她小心翼翼地展开,纸页很薄,一用力就会破 —— 竟是张残缺的城防图!上面用红蓝铅笔标注着日军的布防位置,还有几个防空洞的入口,线条画得很细,却很清晰,连日军岗哨的换岗时间都用小字标在旁边。苏棠对比了一下药方上的字迹,心脏猛地一跳 —— 绘图的笔迹和药方上的如出一辙,显然出自同一人之手,就是陈奶奶的母亲!
“陈奶奶,您娘识字?” 苏棠惊讶地抬头,手里的放大镜差点掉在地上。陈奶奶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利索,每次社区签字都要画圈,她一直说家里祖辈是文盲,连账本都看不懂,更别提画城防图了。
陈奶奶的手指在城防图上轻轻划过,像是在抚摸母亲的笔迹,指尖的温度仿佛要把纸页焐热。“她年轻时在教会学校待过,识不少字,还会说洋文。” 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风一吹就散,“后来嫁给我爹,我奶奶说‘女人家识字没用,会念佛、会做家务就行’,她就把书都烧了,连钢笔都埋在院子里,再也不提识字的事,只说‘念佛最实在’。”
那天夜里,苏棠做了个梦。梦见陈奶奶的母亲蹲在潮湿的菜窖里,油灯的光映着她的脸,她一边在墙上刻佛像,一边把城防图小心翼翼地塞进佛底座,嘴里的 “阿弥陀佛” 混着钢笔划过纸的沙沙声,像一支奇怪的二重唱。窖外传来日军的脚步声,她立刻把佛像放回布包,继续念着佛号,声音平稳得像没事人一样。那佛号在漆黑的菜窖里飘着,飘向远方,像一根细细的线,一头连着菜窖里的母女,一头连着外面的游击队。
第三节:药方里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