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上来的后生们惊呼着扶住他,只见老将的手还紧紧攥着枪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双目圆睁,望着校场入口的方向——那是当年苏定方率他们出征时,必经的路。枪尖斜指地面,仿佛还在发力,要刺向那早已消散在岁月里的假想敌阵。
史大奈故去的消息传到苏府时,苏定方正坐在院中擦拭那杆“寒骨枪”。枪杆上的红缨早已褪色,泛着陈旧的暗红色,枪身是当年西域玄铁所铸,历经数十年风雨,依旧泛着冷光。他听儿子苏庆节说完,只是沉默着,用一块鹿皮细细擦拭枪尖,擦得那锈迹斑斑的枪尖重新露出锋芒,而后长叹一声:“史大奈……当年在辽东,你抢着替我喝那碗毒酒,说‘将军是帅,不能有事’,如今……倒是你先去了。”
话音未落,院外的风卷着槐树叶飘进来,落在枪杆上,像是在应和他的叹息。
没过半年,又一位老将走了——张公瑾。这位以智谋闻名的老臣,与苏定方、屈突通等人不同,他手中的剑少沾鲜血,胸中的谋略却能抵得上千军万马。当年玄武门之变,太子李建成的部下率重兵反扑,正是张公瑾站在玄武门前,一箭射落李建成的帅旗,帅旗落地的那一刻,东宫叛军的军心瞬间溃散;后来随苏定方征讨高句丽,敌军以百艘战船横亘在辽水之上,封锁航道,又是张公瑾深夜勘察水文,献上“火攻计”——他让人用芦苇扎成草人,披上铠甲,置于空船之上,趁夜顺流而下,诱敌放箭,待敌军箭矢耗尽,再以满载硫磺、火油的快船紧随其后,一把大火烧得高句丽战船樯橹灰飞烟灭,硬生生打开了辽水的航道。
晚年的张公瑾深居简出,不再过问朝堂之事,每日只在书房里整理旧年的战报、兵书。他怕眼睛花了看不清字迹,便让家人将烛火挑得极亮,案头堆满了泛黄的纸卷,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注解——哪一战用的是“诱敌深入”,哪一战靠的是“声东击西”,哪一处地形适合设伏,哪一支敌军的主将性情急躁……他说,这些都是用无数弟兄的性命换来的经验,要一一绘图注解,留给后世的将领作参考,免得他们再走弯路。
那日清晨,家人端着早饭走进书房,却见张公瑾伏在案上,右手还紧紧握着一支狼毫,笔尖的墨迹尚未干透,纸上画的正是当年辽东海战的布阵图——图上用朱笔圈出的,正是他当年设伏的芦苇荡,旁边还写着一行小字:“此处水浅,敌船难行,可置火船……”
烛火早已燃尽,只剩一缕青烟袅袅升起,飘出窗外,与长安城里的晨雾融在一起。张公瑾的头靠在纸卷上,神态安详,仿佛只是累了,伏在案上小憩片刻。
一时间,长安城里的白幡接连升起,从朱雀大街到东西两市,从将军府邸到寻常巷陌,随处可见挂着白布的门庭。当年贾柳楼结义的弟兄,当年随太宗皇帝征战天下的袍泽,当年跟着苏定方远征西域、辽东的老卒,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这繁华帝都。
百姓们站在街边,看着送葬的队伍缓缓走过——队伍里有白发苍苍的老妻,有身着孝服的儿孙,有拄着拐杖的老战友,他们走得很慢,哭声被风吹得断断续续。有经历过贞观盛世的老人,望着队伍里那些熟悉的姓氏牌匾,忍不住抹着眼泪叹息:“当年那些为大唐镇守四方的老将军啊……一个个都走了……还记得贞观年间,苏将军率他们平定西域,捷报传到长安时,这朱雀大街上全是欢呼的人,如今……”
话未说完,便被一阵呜咽声打断。街边的小儿不解地问爹娘:“那些老爷爷去哪里了?”爹娘摸着孩子的头,轻声道:“他们去天上了,继续守护咱们大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