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湛若水陡出此语,弘逢龙双眼微眯道:“此话何意?”
湛若水深望弘逢龙半晌,蓦地微微而笑,徐徐而言道:“西北大军精锐拱手送到前辈手中,府中更有死士无数,称得是兵精将勇。不过宫闱之变而已,不想竟败了!亏我费了那许多心血,原来是高估了前辈!”
弘逢龙本笑得自矜,只越听湛若水所言,笑意越浅,竟至瞠目结舌。
他死死地盯了湛若水许久,似要看穿他一般。过了许久,弘逢龙陡地仰天大笑,笑声震得墙上泥土簇簇地往下落。
笑得够了,弘逢龙方拭着眼角的泪,叹道:“原来你去天狼,竟是……竟是……哈哈哈哈,好,好,好,妙,妙,妙!”
湛若水冷冷道:“前辈前番之言,说对了一半。甚么自寻退路?天狼苦寒之地,异国他乡,我退去那里做甚?倒是断前辈根本,前辈说得极准!”
湛若水看弘逢龙面色有些不大好看,心情便好了许多,笑道:“东宫命司马括驻守甘凉,使前辈首尾不能相顾,前辈不甘示弱,一手挑起江南之乱。两方互为制衡,前辈大约很是自得罢!只在我看来,不过尔尔。前辈也说过,苏皓不堪重用,不过权宜之计罢了。前辈深知为东宫所不容,区区江南之乱,能让前辈再屹立朝堂数十年,能保三贵永享荣华富贵?”
弘逢龙不语。湛若水嘲道:“想是前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惯了,这些年且又过得实在舒坦,竟无半点应对之策,便是危机四伏,居然以为安稳无虞,又或许是前辈懒得理会,未曾放在眼里。可见人一旦耽于安乐,便不思进取了。前辈不急,在下可很是着急,是以亲自去天狼,断了前辈后路,前辈自然奋起!”
弘逢龙点头道:“不错,断了老夫退路,将老夫逼得无路可走,只有谋反一途,而你便借老夫之手,报你晋宁一族之仇!好长远的谋划,好精妙的布局,好深沉的心计,佩服,老夫佩服之至!”
弘逢龙连连拊掌赞叹,又道:“老夫一辈子最擅利用人,人人皆是老夫局中棋子,不想临到头来,却成了你的棋子。”
湛若水笑道:“前辈早就说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下孤家寡人,谈何复仇?放眼天下,只有前辈能与天家相搏,是以便动了点心机手段。”
弘逢龙叹道:“你所要做的,不过是利用老夫为你复仇。你果然未将老夫视为敌人,还将云丫头托付与我,原来如此!我竟没有看出来。”
湛若水笑道:“在下从未将前辈视为仇人。前辈曾也说过,你我原不是生死的敌人。”
弘逢龙略一沉吟,又看了看湛若水方道:“你的运气也很是不错。当初你是谏言分解凤卿西北军,不想天狼一乱,汉安帝竟直接夺了凤卿兵权,越发称你的心了。”
他看湛若水只是微微笑着,心念一转,道:“莫非,你早就料到了,天狼一乱,汉安帝会直接夺了凤卿兵权,将他下至大狱?”
湛若水幽幽道:“汉安帝不愧是汉安帝,饶是过了三十多年,依旧是雷霆手段。三十多年前,说灭四族便就灭了四族,丝毫不为自己留条退路。是以我便料定,如今但凡有一丝机会剪除三贵,他都绝不会放弃。”
说罢他又笑道:“便是分解许凤卿西北军又如何,汉安帝依然视他为肉中刺、眼中钉,唯独夺了兵权,他才能真正安心。”
弘逢龙立时便想明白了关节,笑道:“汉安帝是多疑之人,你若进言夺凤卿兵权,他必会疑你,未若你提个稳健的建言,他既不会疑你,反还会奋不顾身往前冲。如此,凤卿看似下到大狱,西北精锐却尽数入京。老夫虽被逼迫至此,手中却多了筹码,自然是要拼死一搏的。只是……”
弘逢龙摇头叹息道:“只是汉安帝虽复刚愎自用,无奈运气比你我都好。老夫如今沦为阶下囚,你为人做了嫁衣裳。唉,都到了这一地步,你又何必去江南,若助老夫一臂之力,老夫不至败落至此。”
湛若水冷冷道:“江南可进可退。说不得,算半条退路。”
弘逢龙愣了愣才道:“不错,江南之乱左右不了朝局,你还可远远避开京中之祸。若老夫功成,你便携云丫头远走高飞,老夫自有手段平定江南动乱。若汉安帝胜了,你便替他招安苏皓。便是苏皓不肯归降,青盟旧部却是极听你话的。你若带走他们,苏皓便不足为惧。无论如何,你都会立下大功。”
湛若水道:“前辈既有手段挑起江南之祸,自有手段平定,端看是谁家之天下。在下很愿前辈坐稳龙廷,江南便无须我出头。无奈我在江南久候京中音讯,听到的竟是前辈落败的消息,当真枉费在下一番苦心。兜兜转转三十余年,费尽心机,我却还是要向高居庙堂那人俯首称臣。”
弘逢龙哼了一声道:“若不是弄月竹那个贱人用毒,老夫何至落败!想我府中死士,并西北精锐,竟都不敌。你一场辛苦,亦皆白费。人力可为,无奈天意不可违,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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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逢龙重叹口气,湛若水也长长地叹了口气,想起与弄月竹结仇始末,忖道:若无弄月竹,弘逢龙只怕早坐稳了天下,我亦复了仇,带着妹妹远走高飞。无奈当年多此一举,与弄月竹结下死仇,竟坏了今日之事。只是若再回当年,我亦会为了妹妹得罪弄氏满门。
他当下只叹道:“在下千算万算,却算漏了她。前辈说得不错,一切皆是天意,一切皆有因果。”
蓦地,弘逢龙笑道:“想来你算漏的,还有一人!”
湛若水转身顺着弘逢龙的眼光看去,见得一人正立在自己身后不远处,清清冷冷的面色。他只看了一眼,便惊在那里。那人正是云未杳。
湛若水内力深厚,耳力素来超于常人,如今因着孟飞守在外面,且与弘逢龙畅谈,便放松了警惕,连着云未杳走到自己身后也未察觉。
如今陡然见到她,竟不知自己见不得人的心思盘算被她听了多少去,当即便局促起来,只暗自埋怨孟飞不已。
原来孟飞忠心耿耿守在通道那头,若是旁人自会被他拦下,却绝计不会拦阻云未杳。
弘逢龙嘿嘿笑了数声,略有几分得意地向湛若水低声道:“这丫头素来光风霁月,如今见识到了你这等手段与心计,会如何看你?”
一句话正切中湛若水心事,其间又有弘少均之死横梗其中,怕极了云未杳会看轻他,立时心慌意乱起来,早没了先前的得意与傲气。
原来云水杳因弘少均之死心中难安,便来探视弘逢龙,不想湛若水也在此,更将他一切谋划听得一清二楚,当下便惊在那里,不知该留该走。
她正自踌躇,却惊动二人,便也走不成了。云未杳慢慢走了过去,到湛若水身边时,只略略顿了顿,又复向前走着,并不看他一眼。
湛若水越发不安,欲向云未杳辩解,又怕更惹她厌恶,心中无计可施。天牢阴冷潮湿,他的额上竟渗出涔涔的冷汗来。
弘逢龙嘲讽湛若水的声音虽水,云未杳却也听得清清楚楚,便是这顷刻之间,她心中已有了主意。
她直直走到弘逢龙面前,隔着粗实的木栅栏,一字一句,无比清晰道:“湛郎大节无亏!”
此话一出,弘逢龙与湛若水皆惊了。湛若水回过神来直是欣喜若狂,弘逢龙怔了半晌才苦笑道:“老夫差点忘了,你是云彦之的女儿!”
云未杳道:“不错,若不是云彦之的女儿,在天下皆目世伯为权臣奸相时,小女如何还肯与相府往来?”
弘逢龙叹道:“彦之在世时,老夫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逢迎之人如过江之鲫,只你父亲,与老夫相处一如微时。不以老夫微末为轻,不以老夫富贵而媚,不以天下谤毁老夫而见弃,举世之间,此等见识,此等襟怀气度,也只有彦之一人了!彦之啊彦之,老夫竟有些想你了!”
云未杳静静地看着弘逢龙。她看惯生死,素来便知人间好景并不常在,只眼下看到弘逢龙落魄潦倒,竟有些莫名的心酸。
弘逢龙兀自说着,蓦地察觉到了云未杳的沉默,便道:“你可见过少均了?”
云未杳便点了点头,湛若水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弘逢龙道:“他可还好?”云未杳没有说话,弘逢龙心中便有了不好的预感,追问道:“他可还好?”
云未杳抑下鼻间的酸涩,平静道:“过些日子,我会带他回阆山。”
弘逢龙松了口气,笑道:“回阆山好。有你照顾着,伯父便放心了。”
云未杳紧抿着唇,双手死死攥成拳,道:“夜已深了,小女改日再来探望世伯。”说罢牵起湛若水的手便走。
她不敢再与弘逢龙多说,只怕再多说一句,自己会抑制不住痛哭失声,只听得身后弘逢龙轻声叹道:“痴儿!”
云未杳听得清楚,身形略微一顿,却也没有停留。
湛若水被她冷谈数日,如今见她不计前嫌维护自己,头脑便有些轻飘飘、晕乎乎,如坠云里雾里,只心间是极轻松畅快的。
路过弘少则的牢房,云未杳止住了脚步。她亦从未见过弘少则落魄的模样。
弘少则原本有些混沌,听得动静,慢慢抬头看了看,见得是云未杳,人便清醒了许多,扑向牢门喊道:“云姑娘!”
云未杳道:“大公子?”
“阶下之囚,教姑娘见笑了。”弘少则有些狼狈地笑了笑,忙又道:“我弟弟可还好?”
湛若水便觉云未杳的身子一僵,忙道:“他很好。”
“本公子没问你!”弘少则恶狠狠瞪着湛若水道,复又带了些许讨好之意笑向云未杳道:“他可还好?”
“他很好。”云未杳这样说。
弘少则便点头道:“那便很好,那便很好。”想了想,又向云未杳道:“他不知道我与父亲之事罢?”
云未杳轻轻地摇了摇头,弘少则喜道:“不知道便好,此事万万不可透与他半分。”想了想又道:“只是这许久不见,他必定生疑,不知青女这几个丫头瞒不瞒得住。若是不成,害了少均,本公子必定拿她们是问!”说罢一拳砸在牢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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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未杳心中悲苦,听不下去,便欲离开。
弘少则又道:“姑娘,我家虽已落败,只云伯父应允过我父亲,必护佑少均一生安康,姑娘切切不可食言!”
云未杳已然落泪,只背过身去,轻轻“嗯”了一声。弘少则看在眼里,只道云未杳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了,也不多说,当即跪了下去,道:“多谢!”
云未杳大惊,忙即扶起弘少则,道:“大公子怎能如此?我实不敢当。”
她满面泪痕,弘少则疑道:“你为何哭?”
云未杳默默拭干了泪,平静道:“恰才我见过了弘世伯。”
弘少则便不疑有他,只恨恨地看着湛若水,半晌才叹道:“成王败寇,我自有担当,只可怜父亲年迈之身,却身陷囹圄。”
云未杳没有接话,只听得旁边有人轻哼一声,抬眼看去,自是许凤卿。
许凤卿虽极憔悴,一双眼睛依旧锐利,似要将她看穿一般。
云未杳心虚地低下头,轻声道:“我走了。”
云未杳默默起身离开,湛若水追了上去,试探地牵着她的手。云未杳没有像上次那般撂开,湛若水直是大喜过望。
孟飞与随她而来的卫三娘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牢中各处皆已打点好了,众狱卒皆只做没有瞧见他们。
出了天牢,又不知走了多久,云未杳顿然停住脚步,将湛若水手一摔,转身直直地瞪着他,俏脸紧紧地绷着。
湛若水涎着脸笑,云未杳面色越发地不好看了。湛若水只好道:“妹妹可不要生气了,我们大敌当前呢!”
云未杳便知他说的是弄月竹之事,更深知他有意避重就轻,遂冷笑道:“你怕了?”
湛若水拖着声音怯怯道:“怕——”
云未杳冷哼:“出息!”
湛若水道:“妹妹有所不知,她可凶了!”
云未杳眉头略皱,沉声道:“怎生个凶法?”
湛若水露出白牙,森森道:“记住,你们欠我的,我会一一报还!”
云未杳便自沉思,湛若水又道:“我便与她说……”
云未杳慢慢抬起头来,湛若水拿出一副很不得了的神色道:“我说:如此,我与她便恭候姑娘!”
云未杳原本凝重,看湛若水这般模样,掌不住地“噗嗤”一笑,嗔道:“德性!”
湛若水看云未杳面色已有松动,便拉着她的手左右轻摇着,自己便跟着晃荡起来,口中只道:“好妹妹,饶了我罢!可不要再生气了,当心气坏身子,我心疼呢!”
云未杳板着脸,手却任由他牵着,只道:“你叫我妹妹,是备着今日用的,对么?”
湛若水的头低了下去,轻声道:“还是教妹妹看了出来,妹妹果然冰雪聪明!”
云未杳重重地哼了一声,湛若水只好又道:“我早就不视弘逢龙为生死的仇人,弘逢龙也未视我为生死的仇人。若他不利用我,我与他便再无干系,我心之所向,是与妹妹归隐阆山。无奈,他要以我为棋子。我的性命在他股掌之间,反目是迟早的事。妹妹夹在中间,是选他,还是选我?”
云未杳瞋眼道:“你信不过我?”
湛若水忙道:“妹妹深情,我从未疑过,只是……只是你与他家,毕竟是两辈人几十年的交情。”
云未杳叹道:“与弘世伯有交情的,是我父亲。我的交情,是与少均的。”提到弘少均,云未杳又复黯然,落下泪来。
湛若水心下又忐忑起来。
云未杳拭去了泪,只道:“弘世伯近年的所作所为,我看在眼里。若父亲知道今日他是这生的模样,只怕也不认同。何况,你我二人,皆是他手中棋子,他未曾放过你,又何曾放过我。你又何必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