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未杳才进城,便见到了在城门口翘首相盼的封五。
封五一见到她们,直是喜出望外。原来自湛若水南下招降了苏皓,非但太子杨慈高兴,汉安帝更是龙心大悦,连日来赏赐不断。
封五说得眉飞色舞,却见云未杳淡淡的,又见三娘与秦用等皆是沉重面色,就不好再说下去,便是见着多了个看起来十分陌生的弘安,也不好多问。
他将众人带去一座宅子,正是杨慈之前欲赐还湛若水的晋宁旧宅,只未挂门匾而已。
湛若水早得了消息,已在大门口候了许久,见着云未杳一行迤迤而来,悬了数日的心方才松了大半。
他忙上去扶下了云未杳,口中只道:“妹妹这许多天没有半点消息,我很是挂念。”见云未杳没有说话,他又道:“一切可还顺遂?如今别庄是何情形?”
云未杳依旧不发一语,湛若水心中越发没底了,见三娘抱了个从未见过的包袱,便笑道:“这是甚么?”
云未杳淡淡道:“少均的骨灰。”
湛若水的笑便僵在了脸上,讪讪道了声“哦”,便往孟飞望了望。
孟飞暗暗地点了点头,湛若水的心愈发地沉重了,便知云未杳对他复仇有了埋怨之意。正自思忖如何寻找回旋的余地,弘安上前与他招呼。
湛若水心中有事,看了他只觉有几分面熟,却未深究是何人,只望向云未杳。
云未杳道:“他叫弘安,说要为少均报仇,正好我也有此意,多一人总好过少一人,是以把他带在了身边。”
湛若水听了,猛地看向弘安,才记起是曾经引他去见弘少均的那个弘安,登时面色灰败,眸中的光彩渐渐黯了下去。
他如往常一般牵云未杳的手,却被她轻轻甩开。湛若水怔了怔,木然立在那里。好在封五机灵,忙为云未杳引路。
云未杳将自己关在房中,任谁也不见。湛若水自觉有满腹的委屈,却不敢去打扰,只能放她独处自遣。
鬼道士本是琴痴,因着“落锦”对弘少均神交已久,只道进了京中必能与他互相砌磋一番,更要将自己珍而重之的稀世木材送与他做见面礼,不想他却英年早逝,自己甚至连话都没能与他说上一句,直是扼腕不已,连着也埋怨湛若水,说话也阴阳怪气起来。
湛若水本就窝了一肚子的火,对云未杳能屈意迁就,对鬼道士便没了好脾气。鬼道士也是欺软怕硬的,惹不起湛若水,转身便怨上了弄月竹。
湛若水向太子申诉了繁花老人之事,杨慈甚感意外,着命复查。
他如今是太子身边的红人,办案官员不敢怠慢。好在繁花老人之事原不复杂,很快便水落石出,杨慈这才知繁花不过是为人所利用,且论其过往事迹,说起来还有功于朝廷,很快便下了赦免诏书。
繁花老人自是欢天喜地,连称东宫英明,倒也觉得没了弘逢龙,天也不会坍。
此事颇出湛若水意料之外。杨慈是刚愎自用之人,不株连无辜已算万幸,繁花老人之事终究是涉及了谋反,是以他料定此事难为,打定主意多要方周旋,不想杨慈轻而易举便赦免了繁花老人。
旁人犹可,湛若水自是喜不自禁,忖道:华大人虽是三贵,却未涉谋反,若东宫能赦繁花之罪,只怕也会放华大人一马。
想了这些,他那自江南归来便隐隐不安的心,也渐渐安稳了,唯一让他烦恼的,便是云未杳。
一连数日,云未杳皆是避而不见,远远望见便躲了开去,比扬州之时更甚。湛若水急在心里,又无可奈何。
这日,他打定主意要跟云未杳把话说分明,只才要去见她,走到半路,却接到东宫旨意,命他即刻入宫。湛若水心中惊疑,不知杨慈何以会突然召见他,却也不得不去。
湛若水自领了孟飞与封五前往禁中,在皇城前见得苏皓、王元长并史雄、吴炎继诸人,独不见谢棠、刘余弟与楚伯璋等。
这是他回京之后初次见到他们,便欲上前寒喧,苏皓却一副冷淡样子,王元长等更是怒目而视。
湛若水很是不解,封五附耳道:“他们原本狮子大开口,要封王封伯,只是新下的旨意是赐了苏皓一个五品的将军,余者皆不入流,便恨上了相公。”
湛若水明白了缘故,只笑道:“谢棠、刘余弟他们呢?”
封五笑嘻嘻道:“东宫可不是省油的灯,连苏皓都不曾捞着便宜,何况他们?只是我私下里问过,他们如今倒是无意富贵了,大约是看开了,汪述古、宋尚书、水无渔和和颜宪子他们早就悄悄离京了。”
湛若水便自笑了,当下也未多话。
内监将湛若水引到明光楼,原是宫中设宴。宫中无甚湛若水相熟之人,好在赵朴已在此地相候,
赵朴趋行相迎,寒喧后便将湛若水引至宴席右首首位,又紧邻相陪,下面依序坐了朝中大臣,皆是杨慈亲信。
湛若水放眼看去,对面首位空着,不知留与谁人。紧邻坐了一人,三十出头的年纪,不苟言笑,偏板起脸来比赵朴还显得老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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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若水并不认得,便多看了两眼,正好那人也瞅着他,眉眼似笑着,眸色却冷淡。湛若水笑着向那人点了点头,那人亦微微点了点头,便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湛若水也不以为意。那人之下,依序坐的是苏皓、王元长、吴炎继、史雄等。
赵朴向他悄声道:“不知为何,陛下今日很是高兴,便临时起意,在此大宴群臣。”
湛若水默默听着。近年来,汉安帝已极少过问政事,只深居宫中澜台修炼以求长生,更封了个叫扶摇子的道长为护国天师,很是倚重他。
湛若水投靠东宫以来,便从未见过汉安帝,现下听得他要出现,心绪莫名有了几分起伏。他偷眼望去,见苏皓、王元长亦绷得笔直,便知他二人心情也是如此。
湛若水低声道:“那人是谁?”
赵朴顺他目光望见苏皓上首那人,心中了然,轻嗤道:“他便是凌若虚,如今已迁为正五品户部郎中,官职虽不高,却也是连越数级,又深得殿下信任,前途不可限量啊!”
湛若水听出赵朴话中的微酸之意,转眸一笑,道:“再越还能越过大人去?”赵朴兀自笑了笑,没有说话。
便在此时,有内监高声道:“陛下驾到!”
湛若水便见众内监皆屏气敛息,神情肃穆,只匍匐拜倒,便也跪下拜迎,一时楼中皆高呼万岁,声势隆隆。
汉安帝缓步入楼。
众人山呼万岁罢,不敢抬头,只见得眼前有明黄色衣角徐徐扫过,也知是汉安帝无疑了。
少顷,汉安帝居上首坐定,这才宣起众人。湛若水等一一落座,却依旧不敢抬头。天家威严至此,便是近来风头正劲的苏皓,此时亦不敢造次。
湛若水眼观鼻、鼻观心,低敛着眼眸,听头顶一个尖细的声音道:“谁是湛若水哪?”
他便忙自座中起身,向前一步,恭谨道:“草民便是。”
也不知过了多久,方听上首一人缓声道:“抬起头来。”
那声音平缓得没有任何起伏,没有任何喜怒哀乐,却有无限威严。湛若水便微微抬起头,飞快扫了上首一眼,又赶紧垂下眸去。
原来汉安帝居中,杨慈与一个术士妆扮之人分列左右。
汉安帝形容庄重,只是面色苍白,一多半是终年不见阳光的缘故。术士自然是护国天师扶摇子,此人玄冠道袍,足履十方鞋,形容清癯消瘦,很是仙风道骨,现下敛着眸,仿佛万事不关心。
湛若水虽然只瞥了一眼,只汉安帝眼中那抹震惊与慌乱却看得分明,心下只是冷笑。
上座并无回音。众人心下忐忑,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整个明光楼,静悄悄一片。湛若水依旧垂着头,躬身而立,不卑又不亢。
殿中又复沉静。吴炎继受不住,低声道:“他妈的,这皇帝老儿玩的甚么把戏!”
“闭嘴!”挨他最近的王元长自牙缝里吐出这两个字来,吴炎继便不敢造次了。
良久,汉安帝方道:“上官清,你可知罪?”
湛若水淡淡道:“回禀陛下,草民是湛若水,不是上官清。”
汉安帝斥道:“强言狡辩!”
湛若水沉声道:“草民若是上官清,便不会乱天狼,不会招安江南。”
话音才落,他便听得座中一个轻嗤之声,虽微不可闻,他却听得分明,自是苏皓无疑。
“你却扳倒了弘逢龙。”汉安帝道。
湛若水便越发地恭敬了,道:“弘逢龙大逆不道,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乱天狼,平江南,扳倒弘逢龙,你是为了复仇。”汉安帝道:“下一个,是谁?”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连杨慈也变了脸色,唯有国师扶摇子依旧如入定一般,八风吹不动。
湛若水笑了笑,缓缓道:“草民所求,皆已实现,如今再无所求,并无下一个。”
汉安帝轻哼一声,终于有了情绪,冷笑道:“你是聪明人,应当知晓,朕,才是你真正的杀父仇人!”
话音才落,汉安帝周遭侍卫皆拔出佩剑,与湛若水耽耽相视。
空气里似乎带了丝血腥的味道,湛若水只稳稳一笑,拜倒道:“弘逢龙下狱,不日将死,草民已无仇人,更何况……”湛若水抬起头,望向汉安帝,一字一句道:“草民用了二十余年时间,终于明白了,何为求仁得仁。”
汉安帝死死盯着湛若水,只以食指轻轻叩着桌面。叩指之声极细微,只于楼中人而言,却如擂鼓一般,声声入耳。
湛若水面色平静,坦然相迎,心中却是百转千回,思忖将如何应对,好在汉安帝未再刁难,只挥了挥手,湛若水便自退下。汉安帝又道:“苏皓何在?”
苏皓忙不迭出列道:“罪臣在此。”他匍匐在地,竟有些瑟瑟发抖。
汉安帝瞥了他一眼道:“你在怕甚么?”
苏皓道:“罪臣初见天颜,心中惶恐。”
汉安帝慢悠悠道:“起兵谋反,便不惶恐?”
苏皓忙道:“罪臣起兵,皆是弘逢龙逼迫的缘故。陛下英明神武,罪臣望风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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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安帝笑了笑道:“你很会说话,与你那个父亲很像。”
苏皓一听,惊出一身冷汗来,好在汉安帝只命他退下,并未再多加刁难。
苏皓归位,兀自拭着汗,偷偷抬眼去看湛若水,不想他正瞅着自己微微笑着,当下面色一板,冷冷地哼了一声。
汉安帝道:“朕今夜既在此楼设宴,则前尘往事,朕不予追究。今夜楼中之人,皆是我朝功臣。朕,只论今后,尔等当齐心戮力,报效朝廷。”
湛若水暗自嘲道:仇人便在眼前,而我却不得不臣服。兜兜转转二十余年,一切又回到从前。虽作如此想,他依旧举杯同众人附和。
汉安帝又道:“朝中弘氏、许氏、华氏三贵坍塌,众卿皆有功劳,只若论首功……”汉安帝微微侧首,看向身侧湛若水,苏皓诸人亦拿眼觑着湛若水,皆有不屑之意。
湛若水只浑做不知,又听汉安帝道:“朕为众卿引荐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