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若水学着叶师傅恼羞成怒的模样,云未杳亦咯咯娇笑着,道:“你便这样撵走了叶师傅?”
湛若水叹了口气,慢慢道:“后来,我晋宁一族遭遇横祸,举朝齐喑,无人敢为父亲直言时,竟是这位致仕多年的叶师傅上疏为父亲申辩。后来,我死里逃生,四海漂泊时,曾暗中去看过叶师傅,不想却已故去多年。那天,我在先生坟前坐了许久。”
云未杳听出湛若水伤感之意,只紧紧抱住了他。自救回湛若水,她便不肯再让他纠缠于当年仇恨,是以便许他万家灯火,却不想说来说去,依旧躲不了这场过往,二人便又沉默了。不知过了多久,云未杳强撑着精神道:“我小时候,原也是极淘气的。”
湛若水蓦地笑了,道:“三娘与我说过,你幼年时候嘴巴很甜,常骗三娘为你做事,常说,‘三娘嗳,等你老了,我要为你养老送终’,骗得她很是甘心为你卖命。”
云未杳使劲捶了捶湛若水,道:“三娘好是假正经,竟连这也与你说!”
湛若水赶紧握住云未杳的手,在她额上印下一吻,云未杳登时便红了脸,却并没有挣脱,只往湛若水怀中缩了缩,与他偎得更紧了。湛若水幽幽道:“这一分别,也不知妹妹何时归来,却不要忘了我才好!”
云未杳记起曾慧成亲那日,湛若水也与她说过同样的话,当时只当做笑言,如今听来,才知湛若水果然心有不安,遂柔声道:“你可还记得下生死针前,我曾带你去我父母坟前祭拜么?”
湛若水道:“记得,那里风水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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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未杳笑道:“那并非普通的祭拜,而是带你去见……嗯,是让我父母看看你。”看湛若水有不解之色,云未杳只好又道:“父亲曾留有遗言,有朝一日我有了意中人,务必带到坟前,让他与母亲的在天之灵好好看看。否则,便是人间礼成,也是不作数的!”
湛若水怔了怔,复又轻声笑道:“原来是岳父岳母要见蹩脚女婿。”
云未杳面色一红,待要驳他,却还是道:“不错。那时你身中剧毒,且我又无救你的把握,只想着,我救得回便罢,若救不回,我此生也不会再嫁人啦。湛郎,那时我便非你不嫁了,毕竟余生没有了你,便也没有了意趣。”
云未杳说得云淡风轻,却是情深不俦,湛若水心下翻起波澜。早前虽定下婚期,他始终悬着一颗心,究竟因何不安,细思之下,却又是说不清道不明,如今因着云未杳这一番话,便是婚期无期,竟也安稳了大半,只凛然道:“待你归来,我们必要再去伯父伯母坟前好好祭拜一番,也让二老看看我今日情形,免得他们挂心。”
云未杳闷在他怀中点头。她原本的打算,是成亲归宁那日带湛若水去祭奠父母。湛若水想了想,抱着云未杳,复向天揖祝道:“伯父伯母但请放心,原先我业已带妹妹祭拜了我父母在天之灵。父母曾托梦与我,说我眼光很是不错。改日待她自京中归来,我必携妹妹至二老坟前祭拜,在此只先谢过伯父伯母生养了妹妹这样一个好女儿!”
云未杳本自伤感,却听他越说越不像话,偏又拦不住,只好向天道:“父亲母亲在上,但请明鉴:此人偶尔犯些糊涂,父亲母亲听过便好,可不要与他计较!他虽有些呆傻,大致还是不差的,嗳,我……我……”说罢嗔着湛若水道:“都怪你!”
湛若水已是忍俊不禁,牵着云未杳的手,郑重道:“伯父伯母在天有灵,便是不在坟前,也是听得到的。”云未杳听得此言,探头向外看了看,复又微微垂下头去,把脸埋入湛若水怀中。
相聚的时间总是太短暂。湛若水与云未杳说了一宿的话,却还似有满腹的话语没有说尽,无奈时辰将至,苏灵儿的婢子已到了石室。湛若水紧紧牵着云未杳的手,终是不忍分别,孟飞诸人皆在旁侧默默立着。湛若水明知归期无计,还是忍不住问道:“妹妹何时归来?”
云未杳沉默了半晌,方才幽幽道:“我会尽快。”看湛若水垂头默默无语,又道:“我每隔三日便寄书信与你。”湛若水依旧闷闷不乐。云未杳见此情形,便不肯再走,无奈那婢子催促甚急,只惹得孟飞诸人不爽,说不得便要动手。云未杳忙喝下他们,又向湛若水道:“湛郎送送我可好?”
便是云未杳不说,湛若水也待送她,当下只得扶着她出门而去。云未杳也不坐那肩舆,只与湛若水并肩缓缓而行,后面跟着三娘与孟飞诸人。众人皆是默默的,此时天色未明,阆山未醒,山中越发清冷寂静,只有众人脚下“簇簇”的脚步声无比清晰,声声入耳。
苏灵儿走的是水路,码头上早停了艘船。她在山脚等得不耐烦,无故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谷雨、小满、合儿等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待远远望见了云未杳,诸婢皆暗自松了好大口气,只苏灵儿的面色愈发阴沉了,怪声怪气道:“小情人很是依依不舍呢,既舍不得,不如一同进京。”
湛若水知她说的是反话,只不理她,牵着云未杳的手殷殷叮咛,始终不肯松开,云未杳只忍泪点头。苏灵儿恨得不住错牙,冷冷道:“时辰不早了,上路!”云未杳心如刀绞,噎声道:“妹妹的心意,湛郎尽知,但请放心!”湛若水怔了怔,便细细念着“放心”二字,一点点松开了云未杳的手,见她便要登船,心下一急,复又紧紧攥住。他越是如此,云未杳越发踟蹰。三娘无奈,只得向他低声道:“婚礼之事须得善后,阆山之事就拜托你了。这一路上,姑娘必有书信与你,不要急在一时,你们自有再见之时。你且放心,你的妹妹有我!”湛若水神思恍惚,木然地看了看三娘,又木然地点了点头。
分别之后,湛若水又随船沿岸走了许久,直到无路可走了,方才驻足不前,只又立了许久。
直到云未杳的船离去许久,已然看不见了,湛若水方失魂落魄地归去。将近石室,湛若水步履踟蹰,孟飞、封五、秦用深知他心中苦闷,皆不敢多说话,只默默跟随。终于捱到,湛若水站在篱笆外,望着空荡荡的家,险险就要落下泪来。
众人待要劝解,却见湛若水面色陡然一变,凝声道:“是谁,出来!”孟飞与封五听罢,当即护在湛若水身前,秦用赶紧躲在他身后,却见从石室里走出个人来,正是谢棠。
孟飞与封五松了口气,面色不善道:“是你!”
谢棠见得湛若水安然无恙,直是喜出望外,纳头便拜,道:“见过盟主!”湛若水无奈,只得扶起他。谢棠笑道:“盟主化险为夷,当真吉人天相!若皓兄、元长他们得知,不知该有多高兴!”又道:“云姑娘果然不负秋主之名,竟能解盟主阿耨多罗之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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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说还罢,一说云未杳,又教湛若水想起伤心事,满面的黯然之色。谢棠犹自不觉,只道:“云姑娘呢,请她出来,我要好好谢谢她!”
封五忙扯了下谢棠,谢棠这才察觉湛若水异状,奇道:“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么?”封五看了看众人,只好道:“云姑娘进京了!”谢棠道:“所为何事?”封五道:“你应知道,云姑娘与弘逢龙颇有渊源。”谢棠记起当初逃离扬州时,云未杳与弘少则的一番对话,便点了点头。封五又道:“我们后来才知道,云姑娘的父亲与弘逢龙是旧交,因着弘逢龙二子弘少均有先天心疾,云世伯应允弘逢龙,云家必倾力救治弘少均。如今,弘少均病重,云姑娘是以进京去看他了。”
孟飞闷声道:“廿二日,本是爷与姑娘的婚礼,因着弘少均,姑娘连婚礼都放下了!”言语之中颇有怨色,秦用听不过,怒道:“甚么叫师父放下婚礼,若不是湛相公应允了,师父会走?”
眼见众人便要吵将起来,却听谢棠道:“糟了,上了弘逢龙的恶当了!”众人皆有诧异之色,齐齐望着谢棠,谢棠接道:“弘逢龙将云姑娘赚入京中,只怕是要以她为人质,要胁盟主!”
话一出口,谢棠便自后悔。湛若水一把揪住他衣领道:“此话从何说起?你都知道些甚么?”
谢棠见他满面惊怒之色,只得硬起头皮道:“我此番来,就是请盟主回江南主持大局的。盟主,皓兄与我等筹谋已久,决意起事!”
湛若水微闭双眼,颓然放开谢棠道:“你们必瞒不过悬玉使女,只怕弘逢龙已然知晓青盟计划。”
封五急道:“原来弘少均病重是假,弘逢龙拘禁云姑娘是真,为的就是相公有朝一日再起大事,有个要胁的筹码?”
秦用又气又恨道:“你们青盟起事,是你们青盟的事,无辜牵连我师父!”云未杳原本打算婚后便传秦用生死针,如今竟也随着婚礼作罢而变得遥遥无期了,怎不教他郁闷。
孟飞道:“爷,你是如何打算的?”
湛若水沉默良久,方向谢棠淡淡道:“你回去罢,我早不是青盟盟主,更不会再起事!”
谢棠急道:“你若没有青盟,拿甚么与弘逢龙争,拿甚么救云姑娘?”
湛若水便没有再说话。谢棠还待再说,孟飞怒道:“爷不肯再起事,谁都别想逼他!”
此话一出,竟是秦用最先跳起来,怒道:“那如何救师父?”
封五则道:“相公可是另有计较?”
湛若水看了看众人道:“弘逢龙虽有意用妹妹要胁我,我却有一点可以笃定:他不会害她。”见得众人有茫然之色,遂又道:“弘少均有先天心疾是真,弘家有求于她是真,既如此,妹妹暂时安危无恙,我便不能轻举妄动。”
谢棠见湛若水再又推脱,愤然道:“你原来说命悬一线,无意复仇,好,我信你,我不逼你。只你如今身康体健,再无性命之虞,你却不肯起事,你竟一点血性也没有了么?是了,你又说复仇是你家事,不应卷入无辜百姓,好,我也信你,我也不逼你,只你睁眼看看,当今天下,多少百姓流离失所,便是你不起事,天下黎民苍生,便能好过?不,三贵当道,百姓只会更艰难!你以为皓兄起事,只是为了报复私仇?他是不忍老百姓继续受三贵逼迫!上官清,你以为你退避三舍,便能独善其身,我且与你说:绝无可能!这些年来,你躲在阆山,可知苏灵儿又杀了多少青盟弟兄,又有多少无辜百姓受其牵连?她虽然人在蜀中,可对青盟的逼迫,是一点不曾减少,而是变本加厉!”
谢棠一番慷慨陈辞,直说得孟飞、封五、秦用羞愧不已,只湛若水依旧淡淡道:“妹妹一直不愿我卷入纷争,你请下山罢!”谢棠见湛若水始终不为所动,心中早是怒不可遏,却又无处发泄,见得篱笆外有数块巨石,径直冲上前去,双掌聚力往前一推,一块巨石轰然迸裂,尘土飞扬。孟飞诸人看得骇人,皆面面相觑。
湛若水只静静看着,并不言语。谢棠渐渐冷静下来,冷冷道:“无论如何,我等与皓兄的计划,不会更改。这天下,迟早会变。你若能来,我等欢迎之至。你若不来,此生情谊,有如此石!”说罢头也不回地下山去了。
湛若水深深望着谢棠离去的背影,半晌不语。孟飞担忧道:“爷,他的意思,是要与你恩断义绝?”湛若水依旧不说话,只默默望着空荡荡的石室。秦用道:“相公,咱们该如何救师父?”封五试探道:“兴许,谢棠说的是一个办法……”秦用当立即点头。
湛若水看了看他二人,徐徐道:“若果真起事,只会害了她!”
湛若水如何筹谋救云未杳暂且不表,只说云未杳自登船之后,便自默默,一任苏灵儿安排。一路之上,苏灵儿多有挑衅,无奈云未杳俱不在意,且处处回避,反将她憋了一肚子的火来,越发地阴阳怪气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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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数日,这日云未杳与苏灵儿在甲板上狭路相逢,苏灵儿又是一顿冷嘲热讽,云未杳看了看她,眉色微动,却还是不发一语。三娘看不过,便要反唇相讥,也被她止住了。便在此时,小满来禀道:“姑娘,船家说前面有个小镇,问我们要不要上岸用饭?”
苏灵儿懒洋洋道:“这等腌臜地方能有甚么用饭的去处,不必停了!”
小满便要吩咐船家,云未杳却道:“靠岸,我要下去走走!”
小满充耳未闻,苏灵儿冷笑道:“赶路要紧,弘二公子还在京中等着你呢!”
三娘亦冷笑道:“你不过是为了交差,若惹恼了姑娘,便是到了京中,只怕也交不了差!”
苏灵儿挑起了眉,冷冷睨着三娘,三娘毫不示弱地回瞪着她。苏灵儿哼了一声,面色微有松动,向小满道:“靠岸!”
船泊岸后,云未杳自与卫三娘登岸,后面紧紧跟着谷雨与合儿。苏灵儿本不欲下船,只见得小镇依山傍水,山水明秀,便也改了主意。小满取了昭君帽与她戴上后,方才慢慢自船中出来,随后跟着下来七八个白衣妙龄女子。
小镇虽船来船往,只突然来了许多美貌的年青女子,当地土人皆引为奇事。诸婢本极美貌,偏众星拱月地簇拥着一位蒙纱的女子,便越发地稀奇了。虽不见那女子形容,然则体态轻盈,行动如弱柳拂风,皆料定是绝世的佳人,一时轰动了整个小镇,引来无数人驻足观看,皆欲一探面纱下的形容。
苏灵儿并悬玉使女大摇大摆地走着,云未杳与卫三娘看在眼里,便默默与她隔了开去。小镇不大,倒有家不错的酒楼,虽看起来不新,倒也干净。苏灵儿驻足看了看,小满便已会意,向身后白衣婢子使了个眼色,便有几个婢子进去打出了食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