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灵儿依旧高高坐在肩舆上,后面跟着谷雨与小满,另有人抬了乘空的肩舆。与两年前相比,她似乎没有甚么变化。
看着石室内外的的喜字与大红灯笼时,苏灵儿傲然的脸上略有诧异之色。当看到湛若水时好端端立在眼前时,苏灵儿错愕更甚,好半晌才恨声道:“秋主果然是秋主,竟解了阿耨多罗之毒,救回了你这个该死之人!”说到“该死之人”时,苏灵儿直是咬牙切齿,额上青筋毕露,似要将他生吞活剥一般。
此时封五、孟飞并秦用已围拢过来,连着三娘也闻声出来,与云未杳隔不远立着。孟飞冷冷道:“苏灵儿,大年都已过了,你来拜年,迟了!”苏灵儿哼了一声,并不理他。
湛若水向她拱手笑道:“托您的福,多谢姑娘‘护佑’阆山安稳。”
苏灵儿歪在肩舆上的身子微微挪了挪,冷笑道:“不敢当,不过奉命行事罢了!只你后路是否顺遂,我便不知道了!”
封五听着便不乐意,讥道:“只要有人不起心谋害相公,他自能顺遂。”虽复云未杳说过苏灵儿当年为湛若水下阿耨多罗是为救他的缘故,只在孟飞与封五看来,只怕是她并不了解药性的缘故,说到底还是为了害湛若水,是以依旧防备。
苏灵儿眼皮也不抬,摩挲着手中暖炉,懒洋洋道:“区区青盟余孽,好是不识好歹,竟敢这般与我说话。”
封五“你”了一声便要发作,湛若水拦下他笑道:“苏姑娘,此间不过布衣百姓,皆是安份守己的,并无所谓的青盟余孽。”
苏灵儿轻哼冷笑,云未杳见并无她的事,转身便要回屋,不想却被苏灵儿叫住。她略有几分诧异,倒也停住了脚步,却听苏灵儿慢悠悠道:“云未杳,你既救回了他,何以不知会我?”
云未杳道:“这些年劳烦苏姑娘了,我先谢过。只是才救回了他,且又是年下了,不动惊动,原想着年后去山下探访苏姑娘的。”
苏灵儿慢悠悠地转着手炉,垂眸冷冷道:“这许喜庆,是谁要成亲?”
云未杳与湛若水互看了看,皆没有说话。卫三娘抢前一步道:“是我家姑娘跟湛相公!”
苏灵儿早有料定,现下听三娘说了,心中的恨意依然止不住地往上翻涌,眼睛早被门上、墙上、檐下的大红喜字、灯笼、布幔刺得发痛,面上阴云越聚越浓,只咬着牙在笑,道:“你们没有时间知会我,却有大把的时间结婚?呵!”顿了顿才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你成亲也不告之于我,我竟没有带来贺礼!”“贺礼”二字,苏灵儿咬得极重。
湛若水笑了笑道:“不过山野村夫结婚礼罢了,甚是微寒简朴,不过知会三五亲朋友好友,不敢劳烦苏姑娘。”
苏灵儿道:“太过谦了,江湖中赫赫有名的青帝与秋主成亲,怎是寻常山野村夫可比的?且你的这位新娘子,非但是江湖中大名鼎鼎的秋主,更是弘逢龙弘相爷的座上宾!两年多以前,因她一句话,我便得从扬州收拾行囊到这万安镇上住下!”
湛若水只微微笑了笑,苏灵儿挑拨不动湛若水,便向小满递了个眼色。小满会意,指着孟飞诸人冷冷道:“若不是上元那日在镇上见着你们,欢天喜地的,姑娘还被你们蒙在鼓里!”
湛若水叹了口气,回身狠狠瞪了孟飞三人一眼,复向苏灵儿拱手笑道:“未知会姑娘,原是我的过错。如今既得了消息,我与妹妹成亲那日,须得多喝两杯。”
苏灵儿仰头向天“哈”了一声,傲然道:“你且莫得意,这婚结不结得成,还待另说?”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心头一沉,孟飞重重一步踏出道:“你敢扰了爷的好事,我孟飞第一个不答应!”封五亦站了出来,只冷冷看着苏灵儿。三娘也自后面慢慢走了上来。秦用挨着三娘也挺起了胸膊。
苏灵儿见他们如临大敌般,唇角轻轻地挑了起来,向云未杳道:“我今日上山,是找你有事。”
云未杳有些意外,只道:“竟不知有何指教?”湛若水听得苏灵儿是找云未杳,也很是诧异,慢慢走过去与她并肩立着。
苏灵儿见得湛若水对她一片维护,美目眯缝着,极是冷厉,向云未杳道:“我今日来,原是为弘相爷请你而来!细说了来,并不是弘相爷,当是弘家二公子少均!”
此语一出,孟飞、封五、秦用及卫三娘皆是面面相觑着。湛若水心下一沉,道:“不知弘家二公子因何要请她去?”
苏灵儿心间越发阴冷,向小满点了点头,小满便取了一封信交与云未杳。湛若水先自接过验看无恙了,方才交与云未杳。云未杳拆开,慢慢打开看了,三娘与孟飞诸人也凑近了看。孟飞不识字,捅了下秦用道:“信上写的甚么?”秦用念道:“云姑娘:余安好,勿念!少均字,于某年某月某日。”云未杳看字迹清秀俊丽,正是弘少均手书。书信寥寥数语,所报皆是平安,只她多看两遍,尖尖的眉头却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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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用松口气,向苏灵儿道:“那姓弘的说了安好,让师父勿念,你无事忙来做甚?”
苏灵儿只转着手炉,冷笑不语。湛若水看云未杳皱起了眉头,轻声道:“妹妹以为呢?”
云未杳叹口气道:“这是少均手书不假。信中虽报平安,只是字迹虚浮,力有不逮,只怕是真的出事了。”
封五道:“若姑娘放心不下,待成亲之后再去看他不迟。”
云未杳心间正有此意,不想苏灵儿道:“弘少均年前便病发了一次,一直压着没来找你,近来身子越发不济了,实在不能再耽搁。弘相爷的意思,是让我即刻接你进京!”说罢指了指那乘空肩舆道:“云姑娘,请罢!”
孟飞怒道:“天下那许多名医,莫非那弘少均离了姑娘便活不成了?”封五亦点头附和。三娘亦道:“不错。姑娘早为他配好了三年的药,天枯草也是定时送进了京的,且除却姑娘,尚有太医院那一众大夫,皆是医术过人之辈,并不须得一定是姑娘才成。且这两日便是她的好日子,少均既等了许久,也不差这三四天,须得等她成了亲再走不迟!”
苏灵儿懒理三娘诸人,只冷冷向云未杳道:“他一直压着病情不肯说,便是不肯为你添麻烦。他能为你着想,你便不能为他着想么?”
云未杳未及开口说话,苏灵儿又道:“你已两年多未去看过他了,莫非果真以为那几粒药丸便能保他身体康健?云姑娘,恕我直言,你也太托大了。弘相爷一诺千钧,允你三年自然便是三年,此时若非少均抱恙,岂会轻易来请你?何况上官清已然大好,你也理应去看看他来。你自己好好想想罢!”
苏灵儿一番话将云未杳说得哑口无言。两年多来,她为救湛若水已然无暇旁顾,虽定时为弘少均送了药去,但他的病情是否有所反复变化,她实实一点不知。如今湛若水提前康复,她原也打算开春暖和之后便进京探望。弘少均不过寥寥数语,且只欲让她安心,然而越是如此,她越是明白他的病情并非虚诓。她与湛若水的婚期只有三四天时间,且已知会相熟山邻,实在难以就此抛却进京,然则救人如救火,弘少均的病情只怕难以耽搁。云未杳心中犹豫不决,左思右想之后,咬牙沉声道:“我婚期将近,我须得成亲后才能进京。”
苏灵儿只是冷笑。湛若水略有些讶然,随即心中释然,拉过云未杳的手笑道:“你还是先去看看他罢!”
云未杳凝眉道:“你我婚期将近,我怎能就此离开?”
湛若水叹道:“如今接了这封信,不论真假,你心间已然悬下一桩事来,便是你我如期成亲,也已然不谐。这样的婚礼,便是妹妹愿意,我也不愿意。妹妹且放下心来,这一趟我与你同去……”话未说完,苏灵儿冷冷道:“相爷只请了云未杳,闲杂人等,最好清晓自家身份,莫要为人惹上不必要的麻烦。”湛若水的眉头皱了皱,偏头看了看苏灵儿,面色很是阴沉,只想了想便道:“不错。我去了京城,只怕为妹妹添麻烦。罢了,妹妹且宽心进京,我会在阆山等你归来,归来与我成婚。”
湛若水所说,正中云未杳的心事。此时此刻接了这一封信,不论真假,她都难以无所挂碍地成亲。听得他又如此说了,她只得强笑点头,道:“那便说好了,你等我回来,可不许反悔!”湛若水道:“便是妹妹反悔,我也不会!”
云未杳深深暗叹口气,柔声道:“我不会!”
他二人这厢诉着款款衷情,恼得苏灵儿暗恨在心,却又忌惮云未杳与弘府交情,只冷冷向湛若水道:“夭桃的事,我晚些再与你算账!云姑娘,请上轿罢!”
云未杳听得苏灵儿忽然提及夭桃,心下疑惑,只是此时不是理论之时,慢慢道:“今日太仓促,明日再走!”
苏灵儿怒极便要发作,却终是不敢得罪云未杳,忍了许久的气方道:“好,明晨卯时,我来接你!”
自苏灵儿离开后,原本喜气盈盈的众人便皆悒悒抑抑。孟飞与封五默默地撤去了红灯笼,秦用慢慢地撕下了喜字。三娘叹了口气,自去收拾行囊。云未杳看着众人神情,心口堵得难受,反倒是湛若水笑道:“都道‘好事多磨’,想来我与妹妹的福气是在后面。”
云未杳看着湛若水,这些日子来,他一心盼的便是这场婚礼,此时最难过的人便是他了,偏却反过来安慰自己,直是教她心间五味杂陈,愧疚不已。湛若水看云未杳愁容不展,强笑道:“外面风大,我陪妹妹回屋去。”云未杳点点头,牵起湛若水的手,只觉指尖冰凉。
进了屋,云未杳蓦地顿住脚步,湛若水奇道:“怎么了?”云未杳两眼放光,一把抓住湛若水道:“让封五与孟飞去知会各家邻居,就说婚礼改在今日……”
湛若水已然明白她的心思,道:“妹妹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心意?这三年时日,我与妹妹几多不易,你知,我知,便是没有这场婚礼,我与妹妹的情义,也比金坚。妹妹,我想与你在一起,不是一日两日了。初初见你第一面时,我从未敢有过成亲的奢望,只是盼着能常常见到你就好。后来,当然知道妹妹的心意时,我当真是欣喜欲狂,无奈剧毒加身,朝不保夕,虽有期盼,到底黯然。如今我是康健之人,终于能堂堂正正向妹妹提亲了,便容不得这场婚礼有半点瑕疵。你我既修来了这场姻缘,我只想我们的婚礼能够圆满,更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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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未杳听得垂下泪来,哽咽道:“你的心意我明白,我只是怕……”她原想说“我只是怕有变数”,却终究没有说出口,只强笑道:“我只是怕委屈了你。”云未杳的忧虑正是湛若水的忧虑,湛若水看她几番忍口不说,便知是怕有变故,又怕惹他伤心的缘故,只是他也不忍惹云未杳多生烦忧,便也顺着她的话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妹妹处处为我着想,我高兴还来不及,哪里就委屈了?或许,这未尝不是老天在磨练你我。”
湛若水越是宽慰云未杳,云未杳越是愧疚,只在他怀中咬唇哭着。湛若水看云未杳双肩耸动,后背微微发颤,自是忍泣吞声着。她虽不似别的女子那般号啕哭泣,却更教人肝肠寸断。湛若水早是愁肠百结,哀伤欲绝,却依旧轻轻拍着云未杳的后背,心中恨道:上天啊上天,我飘泊浪荡二三十年,好容易能够安定下来,为何又与我来这一场波折?你究竟要磨折我到几时?
临别在即,湛若水与云未杳自是不肯分离半步。三娘见了,也不忍多言。封五与孟飞心下多有怨言,却不敢对云未杳发作,无事只迁怒秦用出气。秦用多有委屈,偏拳头又打不过那两人,只在心中将弘逢龙、苏灵儿并弘少均暗骂了百十千遍。
云未杳与湛若水窝在房中相依相偎着,俱都不再提进京之事,只闲话各自幼年之事。湛若水强笑道:“父亲当年权倾天下,比当今弘逢龙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在京中大约称得是纨绔第一,最是顽劣不堪。那时年纪不大,偏气走了许多师傅。”
云未杳柔柔笑道:“你且说与我听听。”
湛若水笑道:“我最恨师傅讲四书五经,偏又是子弟必习的学业。师傅每日讲习之后,便让我们诵读,第二日便要抽背。我哪里坐得住?那时的我,可是学中的惹祸头子。师傅恨我恨得咬牙切齿,偏又碍着父亲不敢太过罚我,哈,愈发惯得我无法无天。”
云未杳出了出神方道:“当真顽劣!”
湛若水慢慢想着当年,慢慢道:“师傅也有师傅惩治我的法子,常是第一个抽背我。若是错一个字,便会挨一下手板子,可惜那些师傅皆打错了算盘。”
云未杳道:“这却是为何?”
湛若水笑了笑道:“师傅讲上一遍,我大约便能记诵,读上两三遍,便能倒背如流。”
云未杳叹气笑道:“师傅们自是拿你无可奈何了,湛郎好是厉害!”湛若水亦笑了,云未杳又道:“只是你如何又赶走了师傅?”
湛若水道:“自是师傅学术稀松平常的缘故。”云未杳“哦”了一声,无奈道:“能教习晋宁公子弟的师傅,怎能是学术稀松平常?”
湛若水笑道:“有一回,我问一位叫叶之奇的师傅……”云未杳心中一凛,原来那叶之奇乃一代鸿儒,因着年轻时着《楚辞新注》,独抒一家之见,尽阐《楚辞》幽微,一时名动天下。云未杳深知他曾为先太子讲经,终以国子监祭酒致仕,却不曾想竟传授过湛若水。湛若水慢慢道:“我道:圣人讲‘男女大防’,何以《诗经》开篇《关睢》,说的却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湛若水不过闲聊,不想也来了兴致,笑道:“你不知道,叶师傅气得直是吹胡子瞪眼睛,瞪了我半晌却答不上来,只得结巴巴道:朽木、朽木、朽木不可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