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梦周之叹:理想的守望

“不复梦见” 后的孔子,把对周公的思念化作了实实在在的工作。他给《诗经》分类时,特意将《周南》《召南》放在最前,因为这两组诗 “言王化之基”(《毛诗序》),《关雎》的 “乐而不淫”、《芣苢》的 “勤劳而不怨”,都是周公礼乐教化的成果。修订《尚书》时,他对《周书》的编排格外用心,《牧誓》的 “今予发惟恭行天之罚”、《洛诰》的 “王肇称殷礼,祀于新邑”,一字一句都标注着周公的功绩。最耗费心力的是《春秋》,他 “笔则笔,削则削”,对鲁隐公至哀公十四年的历史进行褒贬,“吴楚之君自称王,而《春秋》贬之曰‘子’;践土之会实召周天子,而《春秋》讳之曰‘天王狩于河阳’”(《史记?孔子世家》),用 “微言大义” 延续着周公 “褒善贬恶” 的精神。这些工作,让理想从 “梦境” 走进了 “文本”,从 “个人念想” 变成了 “文明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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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甚矣吾衰:生命与理想的双重感慨

“甚矣,吾衰也” 的叹息里,藏着孔子对生命节律的敏锐感知。《论语?为政》中他自述 “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每个年龄节点都是对生命状态的精准概括。到了六十八岁,这种感知变得更加细腻:清晨起床整理衣冠时,发现腰带又要收紧一格;翻看竹简时,需要把书简举得更远才能看清字迹;与弟子讨论时,偶尔会忘记刚刚说过的话。这些细微的变化,都在提醒他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实现理想的时间已所剩无几。

但 “衰” 的不止是身体,更是理想在现实中的式微。孔子年轻时,鲁国虽有 “三桓专权”,但 “周礼尽在鲁矣”(《左传?昭公二年》),他还能在太庙中看到完整的礼器,听到纯正的雅乐。中年时,周游列国虽受挫,却仍有 “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论语?阳货》)的期待。到了晚年,连鲁国的少年都开始嘲笑 “夫子迂远而阔于事情”,那些他珍视的 “揖让之礼” 被视为 “无用之物”,“弦歌之声” 被当作 “过时之音”。这种理想的 “衰微” 比身体的衰老更令人痛心 —— 就像老农看着精心培育的禾苗在旱灾中枯萎,无力回天却又于心不忍。

这种双重感慨,在历史长河中不断回响。屈原 “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早年深得楚怀王信任,“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却因谗言被流放,晚年 “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他的 “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离骚》),与孔子的 “衰矣” 之叹一样,充满了理想与现实的冲突。杜甫青年时 “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怀着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的抱负,安史之乱后却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在《登高》中写下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同样在衰老与挫折中咀嚼着理想的苦涩。

但孔子的伟大在于,他在双重感慨中找到了新的力量。返鲁后,他不再执着于 “得君行道”,而是将精力放在 “传道授业” 上。《史记?孔子世家》记载 “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课堂就设在阙里的居所,学生们自带干粮来听课,“孔子讲诵弦歌不衰”。有一次,子路问:“夫子为何不再求仕?” 孔子指着围坐听讲的弟子们说:“这些人,就是未来的希望啊。”(《孔子家语?贤君》)这种转变,让 “衰矣” 的叹息里生出了 “薪火相传” 的暖意,就像深秋的松柏,虽然枝叶凋零,却把养分输给了深埋地下的根须。

五、周公之梦的历史回响

战国的烽烟中,孟子接过了孔子的 “周公之梦”。他虽未梦见周公,却 “言必称尧舜”,而尧舜的理想正是通过周公的礼乐得以延续。孟子见梁惠王时,用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孟子?梁惠王上》)描绘仁政蓝图,这正是对周公 “敬德保民” 理念的具体化。面对 “天下方务于合从连衡,以攻伐为贤” 的现实,孟子依然宣称 “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孟子?公孙丑下》),这份锐气虽与孔子晚年的沉静不同,却同样源于对周公理想的坚守 —— 就像接力赛中,年轻选手带着接力棒奋力冲刺,而年长的选手则在旁指引方向。

汉代的董仲舒,用 “天人感应” 为周公之礼披上神圣外衣。他在 “举贤良对策” 中说 “道者,所繇适于治之路也,仁义礼乐皆其具也”,认为周公制礼作乐是 “奉天承运” 的结果。为了让汉武帝接受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他将周礼与阴阳五行结合,提出 “王者必改正朔,易服色,制礼乐,一统于天下”(《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把周公的 “德治” 转化为 “天治”—— 天子若遵循周礼,则天降祥瑞;若违背,则灾异频发。这种改造虽有附会之处,却让孔子的 “梦周” 理想通过国家意志得以推行:太学讲授周公礼乐,选官以通晓经学为准,连皇帝的诏书都常引用《尚书?周书》的语句,周公的形象从孔子的梦中走进了汉代的朝堂。

宋代的朱熹,在注释中让周公与孔子对话。他在《论语集注》中解读 “不复梦见周公” 时说:“孔子盛时,志欲行周公之道,故梦寐之间,如或见之。至其老而不能行也,则无复是梦矣,故因此而自叹其衰之甚也。” 他认为孔子的 “梦” 与 “无梦”,本质是 “行道” 与 “不能行道” 的外在表现。为了让周公之礼在宋代复活,朱熹编纂《家礼》,将 “冠婚丧祭” 等周礼简化为民间可操作的仪节;主持白鹿洞书院时,以 “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为学规,鼓励学子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张载语)。在朱熹的努力下,周公的礼乐不再是博物馆里的古董,而成为士大夫修身齐家的日常实践,孔子的 “梦周” 理想通过理学获得了新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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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的王阳明,在龙场驿的寒夜里续接了周公之梦。被贬龙场时,他 “处困约,精思力践,以求诸心”(《明史?王守仁传》),一天夜里 “忽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语之者”,这个 “悟” 与孔子的 “梦见周公” 有着精神上的共鸣 —— 都是理想在困顿中的觉醒。王阳明认为 “心即理”,周公的礼乐不在外在的仪节,而在每个人的 “良知” 中,“致良知” 就是对周公之礼的最好践行。他平定宁王之乱后,不居功自傲,而是在地方推行 “南赣乡约”,让百姓 “互相劝勉,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毋作非为”,用民间自治的方式实现 “礼乐教化”。这种 “知行合一” 的实践,是对孔子 “退而修经” 的呼应 —— 理想不必等待朝堂的推行,每个人都可以在自己的位置上让它生根发芽。

六、梦境的象征:理想与现实的中介

在中华文化的长河里,梦境始终是连接理想与现实的摆渡船。《诗经?小雅?斯干》记载周人建房时的吉梦:“吉梦维何?维熊维罴,维虺维蛇。大人占之:维熊维罴,男子之祥;维虺维蛇,女子之祥”,用梦中的熊罴、虺蛇预示子孙兴旺。《左传?成公十年》记载晋景公梦见 “大厉,被发及地,搏膺而踊”,醒来后 “召桑田巫。巫言如梦”,不久便去世,梦成为命运的预告。而孔子的 “梦见周公”,将梦的象征意义提升到新的高度 —— 它不再是吉凶的预兆,而是理想信念的镜子,梦境的清晰与否,反映着内心对理想的执着程度。

“不复梦见” 后,孔子把梦中的对话转化为笔下的文字,完成了从 “梦语” 到 “文语” 的转变。他删订《诗经》时,特意保留了《大雅?文王》“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因为这句诗道出了周公辅佐文王开创基业的精神;收录《周颂?清庙》“于穆清庙,肃雍显相。济济多士,秉文之德”,因其歌颂了周公建立的宗庙祭祀制度。修撰《礼记》时,他详细记录 “投壶之礼” 的步骤、“乡饮酒礼” 的宾主问答,甚至 “士相见礼” 中 “冬用雉,夏用腒”(冬天送野鸡,夏天送干野鸡)的细节,这些看似琐碎的记载,都是对梦中周公所言 “礼细节也,不可不察” 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