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汞河验毒】
骊山北麓的地宫施工现场,寒风吹过裸露的岩壁,卷起细碎的石砾,打在青铜工具上发出 “叮叮当当” 的脆响。巴清站在临时搭建的夯土高台上,身上裹着三重羔裘,仍能感觉到寒意顺着衣领缝隙往里钻。她望着下方蜿蜒如银蛇的汞河灌注槽,槽壁由墨家特制的青灰浆抹砌,表面光滑如镜,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悬挂的青铜镜 —— 镜背刻着繁复的云雷纹,中央嵌着一粒鸽卵大的绿松石,这是墨家为她特制的 “避毒镜”,按《机关秘录》记载,镜面经丹砂熏烤后,遇毒便会泛出红光。
“巴寡妇倒是好兴致,敢在始皇帝的万年吉地摆弄巫蛊伎俩。” 阴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刻意压低的嘲讽。巴清转身时,腰间七枚丹砂玉佩相撞,发出 “泠泠” 的清响 —— 这组佩饰是始皇三年所赐,玉料取自巴蜀深矿,每枚玉佩上都雕着不同的神兽,据说能震慑地宫阴邪。李斯身着紫色锦袍,袖口绣着展翅的苍鹰,鹰喙处用赤金线勾勒,在火把映照下泛着刺目的光。他身后跟着三名少府官吏,每人捧着铜制量具:一尺长的铜尺刻着秦隶 “少府造”,圆形的铜权缀着红绸,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只铜盆,边缘隐现着几道细微的楚式卷云纹,与秦制的直线纹格格不入。
“相国说笑了。” 巴清抬手拢了拢鬓边的碎发,露出眉心那点淡红的朱砂痣 —— 昨夜她用银簪蘸着自己的血,混合巴蜀丹砂点上,墨家巨子孟胜曾说,殷商人以血砂避蛊,百试百灵。“矿场常年阴湿,染上了风寒,用丹砂压一压罢了。” 她的目光掠过官吏手中的铜盆,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倒是相国大人,按《工律》,汞液验纯度该是少府丞的职责,您亲自前来,莫非清去年献的那批汞,还有什么不妥?”
高台下传来此起彼伏的号子声,数百名刑徒赤着上身,将陶罐中的水银倾倒入灌注槽。刑徒们的脊背满是鞭痕,胸口烙印着 “巴记” 二字 —— 这是她矿场的标记。银白色的汞液在陶管中缓缓流动,遇冷蒸腾起淡蓝色的雾气,雾气在火把的光晕中浮动,宛如流动的星河。巴清看着那些汞液,忽然想起去年献汞时的情景:李斯也是这样带着官吏查验,最后说纯度差了半成,扣了她三成的赏赐,现在想来,恐怕从那时起,他就开始布局了。
“陛下近日多梦。” 李斯慢悠悠地抽出一卷竹简,竹片泛着陈旧的黄色,是昨日少府呈报的《工律》副本,“昨夜梦见地宫汞河翻涌,化作赤蛇噬人,钦天监说这是妖邪作祟之兆。” 他说话时,右手看似随意地搭在铜盆边缘,宽大的袖袍垂下,遮住了腕间缠绕的暗红符咒 —— 巴清眼角的余光瞥见符咒一角,上面画着楚地特有的 “厌胜纹”,与她幼年在家族密室见过的楚巫符咒一模一样。更让她心惊的是,李斯的袖袍滑落时,半片灰屑飘落在石板上,落地即融,竟在石缝中留下转瞬即逝的楚文 “芈” 字。
巴清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后腰抵住身后的青铜鼎耳 —— 这是昨夜她命人从祭祀台移来的九鼎残件,鼎耳上刻着殷商的饕餮纹,孟胜说九鼎有镇邪之能,哪怕是残件也能压制巫蛊。“相国若不放心,便验验便是。” 她对身旁的老工匠使了个眼色,老工匠立刻舀起一勺汞液,银亮的液体在铜勺中滚动,映出李斯微变的脸色。“清的矿工改良了蒸馏术,用墨家的‘三重甑’提炼,纯度只会超出九成七的标准。” 巴清的手指点了点那只铜盆,“只是这验具…… 秦制铜盆该是直口方底,这只却是圆底卷边,倒像是楚地的盥洗盆。”
李斯哈哈一笑,拍了拍捧盆官吏的肩膀:“巴寡妇好眼力。这是楚地传来的新器,盆底有细密的纹路,能放大汞液中的杂质,验起来更准。” 他亲自接过铜勺,将汞液倒入铜盆。银白色的水银在盆中旋转,突然泛起细密的气泡,像是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液体中挣扎。
“这是……” 老工匠失声惊呼,手里的铜勺 “当啷” 掉在地上,“汞性沉滞,怎会有气泡?定是掺了水!”
李斯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厉声道:“巴寡妇!你敢用掺水的汞液欺瞒陛下!” 他猛地将铜盆往地上一掼,“哐当” 一声,铜盆裂成两半,银亮的汞液四溅开来,落地却不分散,反而聚成一个个黄豆大小的银珠,在石板上快速滚动,轨迹弯弯曲曲,竟与巴清幼年见过的殷商巫阵图一模一样。更让她心惊的是,李斯甩动袍袖时,又有几片灰屑飘落,正好落在银珠汇聚之处,银珠立刻停止滚动,像是被磁石吸住一般。
【二:灰现谶语】
汞珠静止的瞬间,整个工地突然陷入死寂。刑徒们的号子声戛然而止,连风都仿佛凝固了,只有远处祭台方向传来童男童女隐约的哭嚎 —— 那是徐福为始皇炼制长生丹的祭品,每日此时都要献祭孩童的精血。火把的火焰 “噼啪” 作响,火星溅落在汞珠上,瞬间熄灭,连一点黑烟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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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答,滴答。” 裂成两半的铜盆中,残留的汞液顺着裂缝渗出,在石板上汇成细小的溪流。那些灰屑落入汞溪,竟没有沉底,反而像活物般漂浮在表面,逐渐聚成一团灰黑色的雾气。雾气越来越浓,散发出一股刺鼻的硫磺味,与楚地巫祝炼丹时的气味一模一样。
“这是巫术!” 少府官吏中的一人突然拔剑出鞘,青铜剑身在火把下泛着冷光,“楚巫的咒符灰!《秦律》明禁巫蛊,巴清你好大的胆子!” 这名官吏是关中老秦人世族,祖父曾在长平之战中战死,最恨六国余孽的巫蛊伎俩。
李斯后退两步,避开那团灰雾,沉声道:“陛下待你不薄,赐你丹砂矿,封你为贞妇,你却勾结楚巫,用咒符诅咒陛下,该当何罪!”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让在场的刑徒和工匠都能听见,“诸位请看,此等妖物,必是她用来扰乱地宫风水的!”
巴清没有理会李斯的指控,她蹲下身,指尖悬在灰雾上方三寸处。果然如她所料,指尖传来一阵针扎般的刺痛 —— 这是接触过楚地咒符灰才有的感觉,当年她的祖母就是因为触碰了楚巫的咒符,手指溃烂而死。她不动声色地用指甲刮下一点灰末,趁着整理裙摆的动作,藏入掌心的锦袋中 —— 锦袋里垫着墨家特制的防蚀布,能隔绝咒灰的邪气。
就在此时,灰雾突然剧烈翻滚,像是被狂风搅动一般。那些散落的汞珠仿佛受到无形力量的牵引,纷纷涌向灰雾,银白色的液体与灰黑色的雾气交织在一起,竟逐渐显露出四个秦篆大字的轮廓。最上面的 “楚” 字最先成形,笔画扭曲,像是挣扎的蛇;接着是 “兴” 字,下面的 “八” 字分得很开,像是张开的双臂。
“楚…… 兴……” 一名识字的工匠颤抖着念出前两字,话音未落,李斯就厉声打断:“妖言惑众!快把他拖下去!” 两名卫士立刻上前,却被刑徒们拦住 —— 刑徒中有不少是楚地人,听到 “楚兴” 二字,眼中燃起了希望的火苗。
但已经晚了。剩下的两个字在汞液的流动中彻底成形:“清” 字的三点水用银珠勾勒,像是流泪一般;“王” 字的竖画格外长,直抵灰雾中心。四个大字在石板上泛着银光,格外刺眼。
“楚兴清王!” 不知是谁先喊出了声,恐惧和兴奋交织的情绪像瘟疫般在人群中蔓延。楚地的刑徒纷纷跪倒在地,朝着南方叩拜,嘴里喊着 “楚王万岁”;而秦地的工匠则面色惨白,朝着咸阳方向磕头,祈求始皇平安。
李斯眼中闪过一丝得意,随即换上震怒的表情:“拿下这个妖妇!以巫蛊罪论处!” 他身后的二十名卫士立刻拔刀上前,青铜刀鞘撞击甲胄,发出 “哐啷” 的声响。巴清身边的十名墨家护卫迅速挡在她身前,这些护卫都是她用丹砂产业供养的死士,身着黑衣,腰间别着墨家特有的 “墨剑”,剑身窄而锋利,能刺穿三层甲胄。
“相国未免太心急了。” 巴清缓缓起身,掌心的灰末已被体温烘干,“单凭几句灰烬拼凑的字迹,就要定清的罪?” 她突然提高声音,让在场所有人都能听见,“方才是谁把这楚式铜盆带来的?又是谁在验汞时频频甩动袍袖,掉出灰屑的?”
李斯的脸色微变,强作镇定道:“巴寡妇休要血口喷人!老夫的袍袖上怎会有灰屑?”
“是不是血口喷人,验一验便知。” 巴清走到裂成两半的铜盆前,用匕首挑起盆底残留的灰垢,“楚巫的咒符灰里都掺了辰砂,遇热会显血色,遇真丹砂则会化成玄鸟 —— 这是楚地三岁孩童都知道的常识。”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倒出一小撮丹砂,丹砂呈暗红色,颗粒均匀 —— 这是最纯净的巴蜀红砂,产于她的矿场深处,与辰砂的橙红色截然不同。
当丹砂撒入盆底的灰垢中,奇迹发生了。那些灰垢立刻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像是鲜血般在铜盆的裂缝中游走,逐渐汇聚成一只展翅的玄鸟 —— 鸟首高昂,翅膀张开,尾羽分成七支,正是楚国的图腾。玄鸟的眼睛处,两粒丹砂凝成红点,在火把下泛着诡异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