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同学与同事

“是啊,宋大采购员,”赵师傅显然和她打交道多了,熟络地开玩笑道,语气里带着点基层老师傅对坐办公室的人那种既需要又略带调侃的复杂态度,“这批宝贝可得给我们把好关啊,别又让人以次充好喽!”

“赵师傅您就放心吧!”宋慧娟笑得眼睛弯弯,“流程我都死死盯着呢,供应商资质、检测报告,一环扣一环,出不了岔子。”她随即很自然地把目光转向吴普同,语气关切,“怎么样,普同,在二科还适应吗?听说那边又吵又累,体力活多。”

吴普同看着她一尘不染的工装和指甲修剪整齐的手,再对比一下自己袖口磨出的毛边和指甲缝里可能还没完全洗净的油污,心里隐隐泛起一丝难以言说的酸涩和不平衡。“还行,正跟着赵师傅慢慢学呢。”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

“适应了就好。”宋慧娟点点头,语气带着一种过来人式的、略带优越感的宽慰,“刚开始都这样,熬过这阵子就好了。其实我们在采购部也不轻松,天天跟各路供应商打交道,斗智斗勇的,扯皮推诿的事情多着呢,心累。”她话虽这么说,但眉眼间的舒展和那份与生产车间格格不入的整洁,却无声地诉说着另一种境遇。

简单寒暄几句,宋慧娟便拿着签好的单据,步履轻快、背影挺拔地离开了仓库。吴普同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心里暗想,同样是四年大学出来的,仅仅因为分配岗位的不同,所处的世界、接触的人和事,乃至整个人的状态,似乎从踏入厂门的那一刻起,就被划出了清晰的界线。

还有一次是在厂里组织的一次全员安全知识培训会上,这种差异体现得更为明显。培训地点在行政楼的会议室,有柔软的座椅和干净的饮水机。吴普同在那里遇到了在研发部工作的吴玉。研发部在厂区另一栋独立的、被戏称为“白领楼”的三层建筑里,据说里面窗明几净,夏天有空调,冬天有暖气。吴玉依旧戴着那副金丝边眼镜,身上还带着些未褪尽的学生气,但当她起身回答安全讲师一个关于化学品储存的专业问题时,语气里却带着研发人员特有的理论自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对生产环节的疏离感。

培训中途休息,几人凑在会议室角落闲聊。

“还是你们研发部好啊,”吴普同半是真心半是自嘲地说,“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连噪音和粉尘都省了。”

吴玉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嘴角牵起一个浅浅的、带着点知识分子矜持的笑容:“各有各的难处。我们天天对着瓶瓶罐罐、数据曲线和国内外文献,脑子一点也不轻松,压力很大的。而且,实验室的成果要转化到你们大生产线上,中间环节太多,变量控制不了,经常跟生产部门扯皮,推进起来很麻烦。”她话锋一转,很自然地切换到工作模式,问道,“对了,普同,你们现在制粒机主要用的环模,长径比是多少?平均磨损系数有定期监测数据吗?我们最近在做一个关于环模材质和结构对颗粒料耐久度影响的课题,需要收集一些实际生产线的数据做对比分析。”

吴普同直接被这一连串专业术语问懵了。环模?长径比?磨损系数?赵师傅只教过他怎么看颗粒饲料的表面光洁度、听制粒机运转声音判断大概负载,以及用手捏感受硬度来判断环模是否老化需要更换,何曾测量过什么具体的系数?

“这个……长径比我不太清楚,得看设备说明书吧?”他感觉脸上有些发烫,声音也不自觉地低了下去,“磨损系数……没具体测过,平时就是凭经验,感觉出料不好了,颗粒容易碎了,就上报申请更换。”

“哦,这样啊。”吴玉的语气里听不出明显的失望,只是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她点了点头,“那算了,看来生产线上确实不关注这些细化参数。我回头还是直接去问设备科要资料吧。”

那一刻,吴普同清晰地感觉到了一种知识结构和关注层面的落差。吴玉在接触前沿课题,思考的是优化、是参数、是理论联系实际,她的视野似乎已经指向了更远的地方;而自己还在泥泞的起点挣扎,学习如何不让机器趴窝,如何判断豆粕水分这种最基础、最原始的操作技能。这种比较无声无息,却像一根纤细而坚韧的刺,准确地扎在了他敏感的自尊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