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家,这也算是‘书香门第’的墙头了!”李秀云看着那一小片“荣誉墙”,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脸上洋溢着满足的光彩。
吴普同看着墙上属于自己的那个“第五名”和“92分”,又看看父亲贴在墙上时那专注而郑重的侧影,一股暖流从心底涌遍全身。一年前那个因为拉土而满腹怨气、因为考试而紧张不安的自己,仿佛已经很遥远了。手臂上似乎还残留着抡木榔头砸石碾时的酸痛,虎口磨破的伤口早已结痂,但那份沉重,此刻都化作了沉甸甸的踏实和一种向上生长的力量。
晚饭时,饭桌上的气氛格外温馨。李秀云特意多炒了个鸡蛋,油汪汪黄澄澄的一盘。吴家宝吃得满嘴油,叽叽喳喳说着学校里的趣事。吴小梅小口吃着饭,眼睛不时瞟向墙上自己的奖状,嘴角带着甜甜的笑意。吴普同埋头吃饭,心里却在默默盘算着林老师寒假布置的阅读书目和日记要求。
吴建军吃得很快,但明显有些心不在焉。他早早放下了碗筷,没像往常那样立刻离开饭桌,而是从炕席底下摸出了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厚厚一沓皱巴巴、大小不一的票子,还有几张折叠起来的、盖着红章的纸——那是宅基地的批文。他把钱一张张捋平,又拿出一个磨得光滑的旧算盘。
昏黄的灯光下,算盘珠子被他粗糙的手指拨动,发出清脆又略显滞涩的“噼啪”声。他眉头微蹙,眼神专注得近乎凝滞,嘴里无声地念叨着什么。算珠一次次地碰撞、归位,那单调的声音在温暖的饭桌上显得格外清晰。
“一五、一十、十五、二十……”他在计算着砖的数量。
“正房五间……东西长……南北宽……一平米多少块砖……”
“山墙……隔断墙……门窗洞口要减掉……”
“还有三间配房……”
“砖窑厂的老张说,开春砖价可能要涨一分钱一块……现在定下,按老价钱……”
“石灰……沙子……木料……椽子……”
“工钱……大工一天多少……小工多少……管几顿饭……”
算盘珠子的噼啪声越来越急,吴建军的眉头也越锁越紧。那厚厚的一沓钱,在算盘珠子的拨动下,仿佛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薄、消失。他反复计算着,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有时算到某个数字,他会猛地停住,手指悬在算盘上方,眼神茫然地盯着虚空,仿佛被那个庞大的数字压得喘不过气。沉默片刻,他又会固执地重新开始拨动算盘,仿佛要用这冰冷的算珠,硬生生凿出一条通往新房的、现实可行的路径。
李秀云收拾完碗筷,默默坐到丈夫旁边,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拨打算盘时那专注到近乎痛苦的侧脸,看着灯光在他深刻的皱纹里投下的浓重阴影。她知道丈夫在盘算什么,那是压在全家心头、比期末考试、比三好学生更沉重也更现实的大山——明年开春,房子就要动工了。开槽,打地基,买砖,请匠人……哪一样,都是沉甸甸的、要用真金白银和无数汗水去填的窟窿。孩子们的好成绩带来的喜悦,像一层温暖的薄纱,轻轻覆盖在这座冰冷坚硬的大山上,却无法撼动其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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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普同也放下了碗,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去写作业。他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父亲被算盘珠子和沉重数字反复折磨的样子。那噼啪的算盘声,像冰冷的雨点敲打在他心上,冲淡了刚才的喜悦。他想起新宅基地上那个被石碾反复砸实的巨大土台,想起父亲举起石碾时那如同山岳般的身影。原来,搬开了松软的土层,还有更坚硬的、名为“钱”的磐石挡在前面。这盘算的声音,比那石碾砸地的闷响,更让人感到一种无声的沉重和压抑。
腊月二十三,小年。扫尘祭灶的喧闹过后,镇上逢大集的日子终于到了。这是年前最后一次大集,十里八乡的人都涌向柳林镇,置办最后的年货。
吴家全家出动。吴建军拉着排车,李秀云和三个孩子跟在旁边。通往镇上的土路,被熙熙攘攘的人群踩得尘土飞扬,热闹得如同开了锅。空气中混杂着鞭炮的硝烟味、炒花生的焦香、熟肉的油腻气、还有牲畜粪便和汗水的味道,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乡村年末的浓烈气息。
集市上更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叫卖声、讨价还价声、熟人打招呼的笑骂声、孩子的哭闹声,汇成一片巨大的声浪。红彤彤的对联、年画挂满了摊架,在冬日的灰白底色中显得格外喜庆扎眼。卖糖果点心的摊子前挤满了流口水的孩子,卖布匹的摊位前围满了扯布做新衣的妇女。卖鸡鸭鱼肉的摊子热气腾腾,卖锅碗瓢盆的摊位叮当作响。
李秀云精打细算,目标明确。她挤到肉摊前,割了窄窄一条肥多瘦少的五花肉,又买了点猪板油——这是用来熬油炒菜和炸丸子的。在卖粉条的摊子前,她仔细挑拣着,选了最粗最耐煮的土豆粉。称了二斤盐,打了一小瓶酱油、一小瓶醋。在卖点心的摊子前犹豫再三,最终还是称了半斤最便宜的江米条,用粗糙的黄草纸包好。称的时候,她眼睛紧紧盯着秤杆,嘴里还不住地说:“师傅,您手底下可松着点,家里孩子多……”
吴建军则带着吴普同,挤到了卖农具和杂货的区域。他仔细挑选了一把更趁手的瓦刀(泥瓦匠砌墙用的工具),又买了一捆新的、更结实的麻绳。吴普同的目光,却被一个卖文具的小摊吸引住了。摊子上摆着各式各样的铅笔、橡皮、作业本,最显眼的是一支插在笔筒里的“英雄”牌钢笔,黑色的笔身,银色的笔夹,在阳光下闪着沉稳的光泽。他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拿起那支笔,沉甸甸的,手感极好。他想象着用这支笔写日记、写作业的样子,一定比铅笔更流畅,更体面。
“喜欢这个?”摊主是个笑眯眯的老头。
“嗯……”吴普同小声应着,翻过标签看了一眼价格,心猛地一沉——一块八!够买好几支铅笔加好几个作业本了!
他恋恋不舍地把笔放下,低声说:“再看看。”
吴建军注意到了儿子的举动,他走过来,也拿起那支笔看了看,掂了掂分量,又看了看价格。他没说什么,只是把笔放回原处,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声音低沉:“走,去买红纸写对子。” 吴普同心里有些失落,但没说什么,默默跟着父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