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碎瓜与秤杆上的生机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吴建军才极其缓慢地、极其沉重地松开了紧握车辕的手。他没有看儿子,也没有一句斥责。他默默地、一步一步地走到那滩破碎的瓜瓤前,弯下腰,像拾捡散落的珍宝。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沾满泥土的大手,不是去捧那无法收拾的碎瓤,而是小心翼翼地,将几块溅落在旁边、沾染泥土较少的大块瓜瓤捡了起来。瓜瓤的冰凉和沙软透过指尖传来,那鲜艳的红色,此刻却刺得他眼睛生疼。他捧着那几块瓜瓤,走到路边,轻轻地放在一丛茂密的、沾着露水的狗尾巴草下。然后,他直起身,用搭在脖子上的旧毛巾,用力擦了擦手上黏腻的汁水,又弯腰仔细检查了一下排车绳索的捆绑处,紧了紧松动的绳结。

“走吧。”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疲惫。

剩下的路,父子俩沉默得像两块石头。排车的“吱嘎”声似乎都带着哀鸣。那浓烈的西瓜甜香,此刻闻在吴普同鼻子里,却像一把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他愧疚的心。他低着头,不敢看父亲的背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又被硬生生憋了回去。

柳林镇大集果然名不虚传。还未进集市口,鼎沸的人声、各种牲畜的叫声、小贩的吆喝声便如同热浪般扑面而来。空气中混杂着汗味、牲畜的臊气、炸油条的香气、生肉的血腥气……各种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属于乡村集市的独特生命力。

吴建军拉着排车,在拥挤的人流和摊贩间艰难地穿行,终于在一个卖笤帚簸箕的老汉旁边,找到一小块空地。他解开绳索,掀开覆盖的麦草。当那一个个墨绿滚圆、带着清晰纹路的西瓜暴露在灼热的阳光下时,瞬间吸引了无数道目光!

“哟!西瓜!这么早就有了?”

“这瓜看着真不赖!皮色多正!”

“多少钱一斤?”

问价的人立刻围了上来。在那个物质尚不丰裕的年代,西瓜绝对是稀罕物,尤其是刚上市的头茬瓜。集市上卖菜卖粮的居多,卖水果的寥寥无几,卖西瓜的,吴建军是独一份!

吴建军脸上的阴霾似乎被这热情冲淡了些许。他清了清嗓子,报出早已盘算好的价钱:“一毛二一斤!” 声音不大,却带着庄稼人特有的底气。

“一毛二?有点贵啊!”有人咂嘴。

“贵?你看看这瓜!这成色!沙瓤的!”旁边立刻有人反驳。

“给我挑一个!要沙瓤甜的!”

“我也要一个!个头中不溜的就行!”

讨价还价声、催促声此起彼伏。吴建军忙了起来。他黝黑的脸上沁出汗珠,眼神却恢复了专注和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他应承着顾客的要求,弯腰在排车上仔细挑选,粗糙的手指在瓜皮上轻轻叩击,侧耳倾听那细微的回响,又托起掂量分量,最终选定一个,抱到带来的旧杆秤前。

吴普同的愧疚被眼前的忙碌暂时冲淡,他成了父亲最得力的帮手。他负责看秤——当父亲小心地将秤钩挂上瓜蒂,拨动秤砣,秤杆微微向上翘起一个平稳的弧度时,他便立刻脆生生地报出斤两:“七斤六两,高高的!” 又帮着父亲收钱、找零。看着一张张带着体温的毛票、亮晶晶的分币落入父亲那个洗得发白的旧布钱袋,听着钱袋里铜钱和纸票摩擦发出的、令人心安的“窸窣”声,吴普同的心也跟着一点点踏实起来,甚至涌起一丝小小的自豪。摔碎一个瓜的阴影,似乎被这实实在在的收获驱散了些许。

二十多个西瓜,在集市鼎沸的人气和稀罕物的双重加持下,不到两个时辰,便销售一空!最后几个瓜,甚至引来小小的争抢。当排车上只剩下散乱的麦草和几道瓜汁留下的深色痕迹时,吴建军钱袋的分量已经沉甸甸的。他蹲在车辕旁,解开钱袋,借着树荫下的光线,仔细地清点着。一张张捋平皱巴巴的毛票,一枚枚数过带着汗渍的分币,口中念念有词。最终,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极其短暂、却异常舒展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二十六块……八毛三。”他低声报出数字,小心地将钱袋贴身收好,拍了拍鼓起的胸口,仿佛拍着一块失而复得的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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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路,排车轻快了许多,车轴的“吱嘎”声似乎也不再那么刺耳。日头正毒,吴普同坐在空车上,怀里抱着父亲用卖瓜钱买的两个白面大馒头(没舍得买肉包子),馒头还带着灶火的余温,散发着纯粹的麦香。他小口小口地咬着,松软甘甜的面香在嘴里化开,是久违的、踏实的满足。

路过那片“伤心地”时,父子俩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路边那丛狗尾巴草。几块鲜红的瓜瓤早已不见踪影,只剩下被汁液染成深褐色的泥土,和几只忙碌的蚂蚁。吴建军脚步顿了顿,没说话,拉起车继续走。

下午,吴普同又跟着父亲进了瓜田。这次是摘明天要卖的瓜。有了集市的成功,吴建军打算去邻村试试。

“同同,看好。”吴建军站在一垄瓜前,神情异常严肃。他指着藤蔓上几个大小不一的西瓜,“卖瓜,最要紧是看生熟。太生的,瓤是白的,不甜,没人要。太熟的,就像早上摔那个,皮脆瓤沙,一碰就裂,也拉不远,路上就颠碎了,只能留着自己吃。”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吴普同脸上,“要挑八成熟的,最好。”

他弯下腰,托起一个中等个头、墨绿纹路清晰的西瓜,动作极其轻柔。“看瓜蒂旁边,”他用粗糙的手指点了点瓜蒂周围一圈微微凹陷、颜色比周围略浅的区域,“这里,叫‘瓜脐’。八成熟的瓜,瓜脐这里要收得小,有点往里凹。”接着,他用食指的指关节,在瓜皮上不同位置轻轻叩击了几下,发出“砰砰”的闷响,又换了一个瓜敲了敲,发出略显清脆的“梆梆”声。“听声儿,”他侧耳专注,“声音闷的、沉的,像打鼓似的,是熟过头的。声音太脆、太响,像敲空壳,是生的。要那种……‘嘭嘭’的,带点实心儿回音的,就是八成熟。”

最后,他小心翼翼地托起瓜,用大拇指的指肚,在瓜皮光滑处轻轻按压了一下。“皮要有‘性儿’,”他解释道,“太硬邦邦,按不动,生。太软乎,一按一个坑,熟透了。要有点韧劲儿,按下去能微微弹回来一点点,正好!”

吴普同屏住呼吸,学着父亲的样子,小心翼翼地触摸、叩击、感受着瓜皮细微的弹性和声音的差异。这看似简单的西瓜,在父亲的手中和口中,竟藏着如此多的学问!每一个动作,都凝聚着无数个日夜的汗水和对土地最深沉的理解。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排车再次出发。这次的目的地是五里外的张家庄。车上依旧铺着厚厚的麦草,码放着吴建军精挑细选的二十来个“八成熟”西瓜。

张家庄的村口有一棵巨大的老槐树,浓荫匝地。吴建军把排车停在树荫下,掀开麦草。西瓜的清香立刻吸引了在树下纳凉、闲聊的村民。

“卖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