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灶台边的年轮

十五的月亮挂在树梢时,春花躺在王老实的土炕上。老光棍蹲在地上抽烟,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妹子你别害怕。” 他的声音比蚊子还轻,“我就…… 就按金贵说的做。”

春花没说话,眼泪打湿了枕头。这枕头是她自己绣的,上面的并蒂莲早就洗得发白。她想起十二年前的新婚夜,郑金贵也是这样紧张,只是那时的月光,比今晚温柔得多。

三个月后,春花的孕吐反应上来了。郑金贵跑遍十里八乡,寻来酸杏、青苹果,全摆在她面前。有次她想吃县城的糖糕,他骑着车子跑了四十里地,买回来时糕都凉透了,他自己冻得嘴唇发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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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开始有闲话。三婶子在井台边说:“邪门了,十几年不生,突然就有了。” 春花听见了,没敢搭话,低头挑着水桶往家走。郑金贵正好撞见,把她护在身后:“我媳妇能生,咋了?”

那天晚上,春花摸着肚子笑了。郑金贵趴在她肚子上听动静,耳朵贴得太紧,压得她直笑。月光从窗棂照进来,在地上画着格子,像小时候跳的房子。

第五节:歪嘴角的笑

麦收后的晒谷场上,三岁的郑小宝追着鸡跑。孩子笑起来嘴角歪着,露出颗小小的豁牙,跟王老实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郑金贵坐在谷堆上抽烟,看着儿子摔倒了自己爬起来,眼里的笑比阳光还暖。

“金贵,你家小宝咋越来越像……” 邻居二柱子的话没说完,被郑金贵瞪了回去。春花正在翻晒麦子,听见这话,手里的木锨顿了顿。麦粒从锨缝漏下去,落在脚面上,痒痒的像虫子爬。

闲话像野草,在村里疯长。有人说春花早就跟王老实勾搭上了,有人说郑金贵是窝囊废,连自己的女人都看不住。三婶子最起劲,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唾沫星子喷得老远:“我就说嘛,那红头绳断了就是兆头……”

王老实的日子更难了。孩子们追着他喊 “野爹”,石头子砸在他后背上,他也不躲。有次春花看见他蹲在河边,对着水里的影子发呆,手里攥着郑金贵当年给的两百块钱,钱被摸得发乌。

“要不…… 送小宝去镇上上学?” 春花在灶台前揉面,声音低低的。郑金贵正在给儿子削木枪,刀子差点戳到手:“不去!咱娃凭啥躲着他们?” 他把木枪塞给小宝,“去,跟爹学打拳,谁欺负你就揍回去!”

秋收的夜里,郑金贵突然发烧。春花背着他去村医家,路过王老实的篱笆墙,看见老光棍正在给菜浇水。月光落在他的驼背,像座小小的山。“王大哥,” 春花突然开口,“明天来家里吃饺子吧。”

王老实的水壶掉在地上:“不…… 不了。” 他转身就往屋里走,脚步踉跄着,像被风吹歪的玉米秸。

小宝五岁那年,得了急性肺炎。镇医院治不了,郑金贵抱着孩子往县城跑,王老实跟在后面,背着个布包,里面是他攒了半辈子的钱。在医院走廊里,两个男人并排蹲着,谁也没说话,却一起守了三天三夜。

孩子好利索那天,郑金贵把王老实拉到没人的地方,塞给他个红布包。里面是那两百块钱,还有个新做的棉帽。“老实,哥对不住你。” 他的眼圈红了,“以后小宝就叫你叔。”

王老实的手抖得厉害,棉帽掉在地上。他捡起帽子,突然往郑金贵怀里塞:“给娃戴吧,我…… 我用不着。” 他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回头,“娃的豁牙,跟我爹一个样。”

郑金贵站在原地,突然想起王老实的爹 —— 那个在饥荒年饿死的老木匠,当年曾帮他娘打过棺材。原来有些缘分,早就埋在土里,等着岁月发芽。

开春的灶台前,春花在蒸馒头。郑金贵烧火,小宝蹲在旁边玩面团。孩子突然说:“娘,王爷爷的手裂了,跟你的一样。” 春花的手顿了顿,往面里加了勺糖:“明天给王爷爷送两个甜馒头。”

馒头出锅时,热气腾腾的。郑金贵拿起个最大的,往小宝手里塞:“给你王爷爷送去。” 孩子举着馒头跑出去,歪着嘴角笑,像朵迎着风的向日葵。

春花望着爷俩的背影,突然看见灶膛缝隙里,那根粘好的红头绳正随着炊烟轻轻晃动。十二年的光阴像场大梦,醒来时,灶台还是那个灶台,只是薅头发的手,变成了递馒头的手;骂人的嘴,变成了哄孩子的嘴。

院门外传来王老实的笑声,还有小宝喊 “王爷爷” 的奶声。春花往灶里添了把柴,火光映着她眼角的细纹,像刻在年轮上的温柔。有些秘密,就像埋在灶膛里的火种,看着不起眼,却能暖热漫长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