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老茧里的骄傲
盛夏的钢筋厂像口烧红的巨锅,地表温度突破四十度,空气里飘着焊渣灼烧的焦糊味。王铁根弯腰拧着钢筋螺栓,汗水顺着安全帽的系带往下淌,砸在滚烫的钢筋上,“滋啦” 一声就蒸成白雾,在他身后拖出串转瞬即逝的白烟。他握着扳手的手布满老茧,指关节肿得像变形的核桃,虎口处的旧伤疤泛着暗红色 —— 这是二十年拧钢筋攒下的 “勋章”,每次新来的年轻工友抱怨活儿累,他都会把这双手伸过去,声音带着糙劲儿:“看见没?这叫本事,比那些大学生的毕业证管用,能换饭吃!”
儿子王盼蹲在车间角落的阴凉处啃馒头,初中课本摊在膝盖上,封皮被汗水浸得发皱,页码都黏在了一起。他咬着干硬的馒头,眼神却黏在课本最后一页的重点高中招生简章上,手指在 “英语需达 90 分” 那行字上反复摩挲,声音细得像蚊子叫:“爸,老师说重点高中要考英语,我…… 我想报个补习班。”
“报那玩意儿干啥?浪费钱!” 王铁根猛地直起身,把刚焊好的钢筋架重重立在地上,火花溅在他磨破的解放鞋鞋尖,烫出个小黑点也浑然不觉。他走到儿子身边,一脚踢开地上的碎石子,“你看李老板,小学没毕业,照样开宝马住别墅。我这钢筋手艺,等你初中毕业就传给你,将来当个包工头,一天能挣大学生半个月工资,不比坐办公室强?” 他没说的是,上周去李老板办公室送报表时,看见李老板的儿子李明亮正坐在空调房里看电脑,白衬衫熨得没有一丝褶皱,手腕上的劳力士手表闪着光 —— 那是留洋回来的 “总经理助理”,连钢筋型号都认不全,却拿着比他高三倍的月薪。
车间主任张哥叼着烟走过,安全帽的带子勒得下巴发红,烟蒂上的烟灰簌簌落在王盼的课本上。“铁根,这批高铁桥墩的钢筋焊接,就数你手艺最过硬,监理上次还特意夸你。” 他把烟蒂摁在钢筋上捻灭,话锋突然转了,“不过啊,下个月厂里要提拔技术主管,老板说了,必须得有大专文凭,你这……”
王铁根手里的扳手 “哐当” 一声掉在地上,砸得钢筋发出沉闷的回响。他的技术是厂里公认的第一,去年给高铁桥墩做的钢筋结构,监理拿着放大镜查了三遍,连个焊渣都挑不出来,说 “这活儿比机器焊得还规矩”。可张哥从口袋里掏出的招聘启事上,“大专及以上学历” 几个黑体字像根烧红的钢筋,烫得他眼睛发疼,手指在那行字上划过,指甲缝里的铁锈蹭在纸上,留下道黑印。
“文凭能当饭吃?” 王铁根弯腰捡起扳手,在钢筋上狠狠拧出个标准的直角,金属碰撞的脆响在车间里回荡,“我闭着眼睛都能焊出国标要求,那些大学生能吗?他们知道钢筋的屈服强度是多少吗?知道仰角焊怎么避免气孔吗?” 他想起自己十五岁辍学,跟着父亲从老家来城里打工,从搬砖的小工到能独当一面的钢筋工,靠的就是这双手,没见过哪个戴眼镜的技术员能比他做得好。
王盼手里的馒头 “啪嗒” 掉在地上,沾了层黑灰。他赶紧把馒头捡起来,用袖子擦了擦,却不敢再啃 —— 那张藏在课本里的招生简章,他看了无数遍,可父亲总说 “学英语没用,不如多练手劲”,周末还逼着他来厂里打下手,搬钢筋、递工具,现在他连 26 个字母都认不全,90 分的分数线像座翻不过的山。
傍晚收工时,夕阳把车间的钢筋架染成金红色。王铁根正收拾工具,看见李明亮穿着白衬衫在车间转悠,手里拿着个平板电脑,时不时对着钢筋拍照。“王叔,这批钢筋的探伤检测报告呢?” 李明亮的声音带着礼貌,却透着股不容置疑的疏离,镜片后的眼睛扫过王铁根沾满油污的工装,“监理明天要来复查,需要电子版的报告存档。”
“啥…… 啥报告?” 王铁根摸不着头脑,他做的活儿从来只有手写的验收单,签着自己的名字,旁边画个 “√” 就算合格,“我焊的钢筋,结实得能扛住火车,不用那玩意儿。”
李明亮的钢笔在平板电脑上划了道线,屏幕上跳出串王铁根看不懂的英文术语。“按国家规范,桥梁用钢筋必须有第三方检测报告,还要有持证技术员的签字确认。” 他的目光落在王铁根的手背上,“王叔的手艺是好,但程序上不能少,这是规定。”
王铁根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攥着扳手的手在发抖,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看着李明亮转身离去的背影,白衬衫的衣角在夕阳里晃得刺眼,突然觉得那身干净的衣服像层透明的玻璃,能看见里面的精致和体面,却坚硬得让他撞不开,连呼吸都觉得堵得慌。
第二节:玻璃天花板
技术主管的任命公示贴在车间门口的红榜上那天,王铁根正在焊最后一个钢筋节点。焊枪的火花在他眼前炸开,映得红榜上 “李明亮” 三个字格外扎眼,旁边的 “任职资格” 栏写着 “本科毕业,持有高级焊工证、二级建造师资格证”—— 那些证书王铁根听都没听过,他只有本皱巴巴的 “初级技能证”,还是十年前在培训班混来的,现在连证书皮都磨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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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根,别较劲了,这事儿早就定了。” 张哥递过来瓶冰镇啤酒,瓶身的水珠滴在王铁根的手背上,带来阵短暂的凉意。他靠在钢筋架上,看着远处李明亮被一群年轻技术员围着,指点着图纸上的参数,声音里带着无奈,“明亮是留洋回来的,懂电脑,会看外文图纸,还能跟监理、设计院的人打交道。你没学历,就算上去了,开会时人家说‘混凝土强度等级’‘抗震等级’,你都插不上话。”
王铁根把啤酒狠狠摔在地上,玻璃碎片溅在钢筋上,发出刺耳的声响,酒液在地上淌开,混着油污变成黑褐色。他想起上周为了争这个职位,特意从老家扛了箱自己酿的米酒,送到李老板家,老板当时拍着他的肩膀说 “铁根啊,你的事我记着,厂里不会亏待老员工”,转头却把位置给了自己的儿子。“我不服!” 他抓起焊枪,在废钢筋上狠狠焊出 “不服” 两个字,火花溅得老高,把钢筋烧得通红,“他李明亮会焊仰角焊吗?知道大直径钢筋怎么对接吗?敢在三十米高的脚手架上悬空作业吗?”
张哥叹了口气,从办公室抽屉里拿出份文件,是王铁根去年做的高铁桥墩钢筋方案,上面的修改意见密密麻麻,最后一行写着 “不符合规范,退回重改”,签名是设计院的工程师。“你这方案其实是对的,受力计算一点问题没有,” 张哥指着签名处,声音压得很低,“但你没盖设计院的章,也没有持证工程师的签字,监理不认。人家要的是‘资质’,你这双手再硬,名字也没法律效力。”
王盼突然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纸,是隔壁电子厂的招工启事,边角都被汗水泡软了。“爸!我找到工作了!” 他的声音带着兴奋,脸涨得通红,“电子厂招技术员,月薪五千!我跟招工的人说了,我会修收音机、修电视机,比他们厂里的师傅还厉害!” 他从口袋里掏出个修好的半导体,是捡来的废品,外壳裂了道缝,现在却能清晰地播放新闻联播。
王铁根接过招工启事,目光在 “高中及以上学历” 那行字上停住,像被钉子扎了下,手指都在发抖。“你初中都没毕业,人家能要你?” 他的声音发沉,心里清楚,那道学历门槛,儿子再厉害也跨不过去。
“我跟他们说了,我能看懂电路图!” 王盼急得直跺脚,把半导体往王铁根手里塞,“我当场给他们修好了台坏了的示波器,他们说我手艺好,可…… 可还是要高中毕业证。” 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眼圈红了,“最后他们给了我张流水线的报名表,说‘实在想来,就去组装车间拧螺丝,月薪三千’。”
那天晚上,王盼在工棚里哭了一整夜,把半导体摔在地上,碎片溅到王铁根的老茧上,却没让他觉得疼。王铁根默默捡起碎片,一片片拼起来,借着昏暗的灯泡,看见儿子在墙上写的 “我要上大学”,字迹被泪水洇得发花。他突然想起自己年轻时,在另一个工地干活,老板说 “好好干,以后给你当组长”,结果组长的位置给了个刚毕业的大学生,那人连钢筋的型号都分不清,却拿着比他高两倍的工资。当时他也像儿子这样愤怒,觉得是老板偏心,现在才懂,那不是偏心,是自己手里少了张入场券 —— 一张能让别人看见自己本事的入场券。
第三节:矿井里的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