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被角的布老虎

第一节:灯下的棉絮

腊月的北风裹着雪粒子,在窗棂上撞得 “呜呜” 响,像谁家孩子受了委屈在哭。王秀莲坐在炕沿,把最后一把新弹的棉絮往被套里塞,指尖被粗布磨得发红,旧茧旁边又添了道新的白印子。油灯的火苗晃悠悠的,把被面上的牡丹图案映在她膝头,花瓣随着她的动作轻轻起伏,针脚从被头蜿蜒到被尾,密得能挡住针鼻儿大的风 —— 这是她熬了三个通宵赶出来的被子,要寄给在深圳工地打工的丈夫李强。

“娘,爹啥时候能回来呀?” 五岁的小石头扒着炕沿,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淌,手里攥着个快散架的纸风筝。竹骨断了两根,糊的报纸黄得发脆,边角还沾着去年春天的泥巴,那是李强临走前,蹲在院里给他扎的。

王秀莲咬断棉线,线头在齿间抿了抿,沾在嘴角像根白胡子。她伸手擦掉儿子的口水,声音软得像刚弹好的棉絮:“开春就回了。你爹在工地上盖最高的楼,等挣够了钱,就给你买带轱辘的新书包,再买会跑的小汽车,比隔壁虎子的还好看。” 她的目光飘到墙根的化肥袋上,里面装着攒了半年的鸡蛋,个个都用麦糠裹得严实,明天要托镇上的班车捎去县城,跟被子一起寄走。

做被子的棉絮是去年秋收后新弹的,白得像天上的云,摸着手感软乎乎的。王秀莲特意从樟木箱底翻出包艾叶,是前年在后山采的,晒干了揉碎了掺进去,老辈人说这东西能驱潮气 —— 深圳的梅雨季快到了,李强有风湿性关节炎,一到阴雨天,腿疼得连筷子都握不住,去年冬天回来,脚后跟冻裂的口子,像被冻住的红蚯蚓,看着就让人心疼。被面是赶集时挑的最贵的一种,红底撒金,老板拍着胸脯说 “城里人都爱盖这样的,喜庆,盖着暖和”,她咬咬牙花了十五块,那是她攒了半个月的零花钱。

“娘,我也要给爹塞点东西!” 小石头突然从兜里掏出颗玻璃弹珠,蓝莹莹的,在油灯下泛着光,那是他过年时舅舅给的,宝贝得睡觉都攥在手里。“让爹放在枕头底下,想我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就像我看着风筝想爹一样。”

王秀莲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又暖又酸。她笑着把弹珠往被角缝,针脚走得比别处都密,生怕路上掉了:“你爹看见这个,保准天天盼着回家。” 她想起李强临走前夜,也是这样在灯下收拾行李,他摸着她的头发说:“等这栋楼盖完,我就换个近处的活儿,再不跑那么远了,省得你和娃惦记。” 那时的月光透过窗纸,在他洗得发白的工装上投下格子状的影子,像块没织完的粗布,看着就踏实。

半夜起夜,王秀莲又把缝好的被子翻出来检查。被头的收边太窄,她念叨着 “明天再放宽半寸,不然勒脖子”;被脚的棉花填得少了,她又往里面续了把新棉絮,指尖触到冰凉的被面,突然想起李强去年冬天冻裂的脚后跟,血口子沾了雪,疼得他直咧嘴,却还笑着说 “没事,开春就好了”。

鸡叫头遍的时候,被子终于收拾妥帖了。王秀莲用红绳在被角系了个死结,老辈人说这样能 “系住福气,不让好日子跑了”。她把被子折成方方正正的包,外面裹着两层粗布,用麻绳捆得结结实实,提起来沉甸甸的,像揣着半扇刚宰的猪肉 —— 那是她能给丈夫的,全部的温暖了。

第二节:颠簸的包裹

镇上的邮电所里,炉火烧得不旺,王秀莲哈着白气,踮着脚把包裹往柜台上放。木柜上的油漆剥落得厉害,露出底下的红木头,像块放了多年的红烧肉,油亮亮的。“同志,寄到深圳南山区,建筑工地宿舍,收件人叫李强。” 她从兜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那是李强上次回信时写的地址,字迹歪歪扭扭,“李” 字的竖钩拐了个弯,像条没睡醒的蛇,“强” 字的右边少写了一横,她对着阳光看了半天,才确认是 “强” 不是 “虽”。

邮递员是个戴眼镜的小伙子,镜片上蒙着层白雾,他用尺子量了量包裹的长宽高,又放在秤上称了称:“三斤六两,普通包裹,邮费二十七块五。” 他的钢笔在单子上划得 “沙沙” 响,突然抬头问:“最近深圳梅雨季,天天下大雨,要不要加个防水袋?多加五块钱,能保证里面的东西不受潮。”

王秀莲的手在布兜里攥紧了,二十七块五够买两斤猪肉,给小石头炖锅汤,再买块花布给儿子做件新棉袄。可她一想到包裹在雨里颠簸的样子,棉絮受潮了结板,像块冰冷的石头压在李强身上,就忍不住点了头:“加,可得加,多五块就多五块,只要里面的被子干干爽爽的就行。”

走出邮电所的时候,日头已经升高了,北风也小了点。王秀莲拐进旁边的杂货铺,给小石头买了块水果糖,剥了糖纸塞到儿子嘴里,自己则在毛线柜台前站了半天,最终称了半两藏青色的毛线 —— 李强上次打电话说,手套磨破了,深圳的海风刮得手疼,她想织双新的,针脚要密,能挡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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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上,碰见隔壁的张婶,挎着个竹篮子去挖野菜。张婶的头巾被风吹得翘起来,露出里面花白的头发,冻得通红的手紧紧抓着篮子把手:“秀莲,这是给大强寄被子去了?” 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说:“我家老王昨天打电话回来,说深圳那边下大雨,工棚漏得厉害,晚上睡觉都得把盆放在床头接水,你这被子可得厚实点,别让大强冻着。”

“掺了艾叶呢,能防潮,棉絮也是新弹的,软和。” 王秀莲摸了摸布兜里的毛线,心里踏实了点,“还把小石头的玻璃弹珠缝在被角了,让他知道家里惦记着他。” 她突然想起李强去年教她认字,在院里的泥地上用树枝写 “家” 字,说 “宝盖头是屋顶,底下是个‘豕’,就是猪,有屋顶有猪,就是家”。那时她笑得直不起腰,拍着他的胳膊说 “咱家没养猪,只有两只老母鸡,那是不是就不算家了?” 他把她搂在怀里,说 “有你和小石头,就是家”。

夜里,王秀莲做了个梦,梦见那个裹得严实的包裹变成了只大鸟,扑棱棱地张开翅膀,飞过 mountains and rivers,一直飞到深圳的工地上,落在李强住的工棚顶上。李强拆开被子,艾叶的香味飘满了整个工棚,工友们都凑过来看,七嘴八舌地说 “强哥,你家媳妇手真巧,这被子看着就暖和”。李强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像刚跟她处对象时那样,眼睛亮得像星星。

小石头半夜哭醒,揉着眼睛说想爹了。王秀莲抱着儿子坐在炕沿,指着窗外的月亮说:“你看,月亮照着咱娘俩,也照着爹,就像爹在跟咱说话呢。” 她哼起李强教她的山歌,是他老家的调子,“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村口……” 唱着唱着,眼泪就掉了下来,滴在小石头的头发上,凉丝丝的。

第七天傍晚,村头的大喇叭突然响了,喊王秀莲去大队部取信。她心里一紧,鞋都没穿好就往外跑,穿过结冰的麦田,露水打湿了裤脚,像踩着片冰凉的云。信封上盖着深圳的邮戳,边角磨得卷了毛,里面只有张薄薄的信纸,上面写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字:甲、由、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