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与赵朴相见后,湛若水每日作息如常,每日不是念经打座,便无事在山中闲逛。那龙岩寺虽比不得阆山,倒也清静。京中虽惶惶,倒依旧歌舞升平,只因着江南战事,涌进许多无家可归的难民,连着龙岩寺也住了很多。
智远和智善商议着搭了几个义棚,收留南方难民。湛若水便领着孟飞、封五并秦用前去帮忙。秦用自在阆山随云未杳苦学了两三年,直是医术大涨。难民中有许多老弱病残,再有因时气感染或水土不服而患病之人,皆靠了秦用妙手回春,且又分文不取,直是被人唤作“秦神医”。湛若水念着时气渐暑,思恐再生瘟疫,便让秦用写了两副预防瘟疫的方子,请寺僧煎了在寺外施舍,一时求者如云。龙岩寺再又声名大噪,智远与智善很是感激。
这日,湛若水与孟飞诸人回到寺中,听得小沙弥报说有客求见,正是赵朴。小沙弥才报说完,便听得一阵哈哈长笑,赵朴正自外而来,口中自道:“恭喜贤弟,你那两味药有着落了!”
湛若水笑眯眯道:“如此,湛某要谢兄台周全!”赵朴笑道:“贤弟与我去取药如何?”湛若水笑着应下,孟飞却拦下他道:“爷,这两味药哪是那容易得的,当心有诈!”
赵朴意味深长地笑道:“孟兄但请放心,这两味端不易得,只找对了人,倒也不难了。湛贤弟是聪明人,自然清知愚兄所言是真非假。”
湛若水笑了笑,向赵朴道:“旁的人信不过,莫不我还信不过赵兄。”孟飞与封底五放心不过,便要同去。赵朴只是笑,倒也未曾阻止。
赵朴早准备下车马,湛若水一行上车后,也由着他安排。马车并不进城,只向东而去,竟也是一处庙宇,只香火不如龙岩寺旺盛。赵朴引着湛若水诸人进了山门,不消片刻,便在一座楼阁前停住,笑道:“药在云般楼上。这药来得实属不易,只贤弟一人能进去。”
湛若水四下暗暗打量了一番,见得庙中极中清静,左右似乎连人也没有一个,便自微微笑了笑,举步便要进去。孟飞与封五齐皆质问道:“为何我们不能进去?”赵朴但笑不语,湛若水向他二人道:“你们在此候着便是,我去去就来。”
封五向他低声道:“若不对劲,相公只须高喊一声,我与老孟便杀将进去!”湛若水笑着拍了拍他肩膀,向赵朴道了声“请”,便随他进了楼。
楼阁阴森黑暗,一股潮气扑鼻而来,人踩在木楼梯之上,只听得“咯吱咯吱”作响。日光透过缝隙照射进来,在地上、墙上映出陆离的光斑,偶尔可见墙上的罗汉画像,颜色虽已褪败,倒也维妙维肖,嬉笑瞋怒,各具神态。
赵朴头前引路,此时缄口不语,湛若水也不说话,只在心中默默数着楼梯,不多不少,正正五百级。才复数罢,眼前便透出光亮来,湛若水双眼略有不适,以手微微挡了挡亮光。原来他已到了楼顶,楼顶不大,却空无一物,且四面皆窗,庙中形情并山野景色皆入眼底。有人窗边负手而立,只背对着他,正是太子杨慈。
赵朴上前与杨慈低语数句,便见他点了点头,慢慢转过身来,定定地看了湛若水半晌,方淡淡道:“你便是湛若水?”
湛若水见杨慈气度雍容,一身气势浑然天成,便也料出他的身份,又见他不肯昭明身份,便知是有意试探,遂也不急于表露身份,也笑道:“在下正是湛若水。”
杨慈眸光微闪,径自笑了笑道:“听说你在寻两味药?”
湛若水笑道:“不错,一味寄生草,一味六月雪。在下听闻赵兄说阁下有此两味药,是以特来求索。”
杨慈话里有话道:“这两味药,并不易得。”湛若水听罢眼眸微垂,杨慈细细盯着他的神色变化,果然不辨喜愠,遂又道:“好在这两味药,我都有,只不过……”湛若水徐徐抬起眼皮,双眼平视,心平气和地笑着。杨慈慢慢道:“你拿甚么与我交换?”
湛若水又垂下眼眸,慢而清晰道:“在下垂危之际,曾发宏愿,若得救治,必救万人。如今,若能得阁下两味奇药,在下可救天下!
“救天下?”杨慈未料他有此一说,先是一愣,蓦地仰天长笑,似听了天大的笑话,笑罢嘲道:“好大的口气!”湛若水静静地看着杨慈,依旧心平气和。
杨慈看湛若水不争不辩,纹风不动,自也暗暗点头,却还是冷冷道:“以你之能耐,慢说救天下,只要不祸害天下便是好的!”
湛若水笑了笑,淡淡道:“若阁下如此看在下,在下便无交换之物。既如此,多说无益,请恕在下告退!”
赵朴本在一侧垂手而立,眼见得二人越说越僵,赶紧拦下湛若水,笑道:“湛贤弟何必性急,且听我家公子说完再走不迟!”
湛若水挑眉,“哦”了一声,向杨慈道:“阁下还有话说?”
杨慈沉着脸道:“你不必救天下,若能救得江南,我便许你这两味奇药,上官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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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若水笑道:“上官清?不知阁下所指上官清是为何人?”
赵朴轻咳数声,清了清嗓子道:“大胆上官清,见了太子殿下还不跪下!”
湛若水听罢,便敛肃形容,向杨慈拜道:“草民湛若水,拜见太子殿下!”
杨慈冷冷道:“你何必与本宫打哑迷,今日湛若水,原是当年上官清。”
湛若水垂首轻笑道:“请恕草民无礼,殿下所言,不妥当。”
杨慈心下微愠,道:“如何不妥当?”
湛若水道:“上官清已于二十多年前投海自尽,早不在人世,此为其一。其二,上官清会祸乱天下,湛若水不会!”
“巧言令色!”杨慈嗤道:“你以为,本宫会信?”
湛若水笑了笑才道:“殿下天纵英明,草民那点小聪明,哪里瞒得过?只请殿下细想两分,若草民便是上官清,此刻应在江南,而非京城。”
杨慈略一沉思,只厉声道:“你为何来京城?”
湛若水敛容正色道:“自是为寻寄生草与六月雪。”
杨慈惊疑了半晌,方才道:“罢了,你起来罢!”
湛若水磕首谢过,方才慢慢起身,抬眼看了看杨慈,复又立即垂下,只道:“殿下,湛若水是湛若水,他再不会像上官清那般糊涂,干出祸及苍生社稷之事!”
杨慈挑眉冷笑道:“口说无凭,如今天下乱象已成,你若平了江南之乱,本宫方才信得过你。”
湛若水笑道:“殿下当真以为,这乱象的症结在江南难民?”
杨慈不语,赵朴遂道:“如今西北无事,动乱只在江南。”
湛若水笑了笑道:“依殿下之言,若平定江南之乱,便能除灭卧榻旁侧的忧患?”
杨慈怔了怔,顿时皱紧了眉头,湛若水的话直是一针见血,直直刺中他的心事:便是平定江南之乱,无奈弘逢龙把持朝纲,他便是坐上龙椅,也得听由三贵的摆布。然而,当下江南之乱实实是近忧,若是不解决,他更是里忧外患。
湛若水的目光在杨慈脸上扫过,阴晴尽入眼中,心中愈发有数,徐徐道:“恕草民无礼,古往今来,殿下可曾见过有哪个朝廷真正亡于百姓的揭竿而起?”
此话一出,杨慈脸色越发难看,眼睛眯了又眯,牙齿咬了又咬。赵朴斥道:“大胆,你竟敢咒骂朝廷,你可知罪?”
湛若水不为所动,又道:“殿下可曾想过,弘逢龙何以能大权独揽三十年?”
赵朴见杨慈怒意蓬勃,忙道:“弘、华、许三族勾结串连,弘逢龙门生故吏遍及天下,自然大权独揽。”
湛若水笑了笑,摇头道:“赵兄只说对了一半。”
赵朴便要开口,杨慈道:“依你所见?”
湛若水道:“弘逢龙能屹立朝中三十年不倒,在大权独揽,更在朝廷离不开他,自然也动他不得!”
赵朴嗤道:“弘逢龙虽是权奸,无奈朝廷尚未到由他行废立之地步,如何便动不得?”
湛若水笑道:“江南之乱确为近忧,只是若为一隅而忘了全局,便得不偿失了。所谓一叶障目,大概如此。”
赵朴冷不防被呛得哑口无言,他张了张口,却没有出声。杨慈徐徐道:“愿闻其详!”
“殿下应知,近三十年来,朝廷有两大心腹之患,其一在江南。”湛若水无奈地笑了笑才道:“江南之患非在今番难民,而是三十年前,晋宁公上官隽被满门抄斩,江南百姓哀悯晋宁冤屈,且有其子上官清复仇谋反之故。上官清虽兵败,却致江南民心却不稳,各地屡有叛乱。”
说及上官清时,杨慈只狠狠盯着湛若水,湛若水视若未见,径自又道:“其二在西北。那天狼屡屡寇边,边关百姓深受其害,甚者危及中原。”
杨慈道:“本宫只道你有高论,无奈此二者天下皆知,所见倒也不过如此!”
湛若水莞尔一笑,又道:“殿下所言极是,天下尽知朝廷之患尽在江南与西北,更知晓江南华棣、西北许凤卿,与弘逢龙同气连枝,号为三贵,总揽朝廷军政财权。”
杨慈面色极是难看,赵朴忙给湛若水递了个眼色,湛若水视而不见,继续道:“莫非殿下与天下人一样,皆以为弘逢龙屹立朝堂三十年而不倒,靠的只是专权擅政?”湛若水偷眼看了看杨慈,心下暗自冷笑,继续道:“弘氏、华氏、许氏号为三贵,实为朝廷擎天之柱。缺了任何一角,三族必当分崩离析,无奈三族覆灭之日,亦是朝廷坍塌之时。”
“大胆,竟敢口出逆污蔑朝廷!”赵朴沉声道:“三贵盘根错节,互为姻亲,胁逼皇室,如何便成了擎天柱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