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我有这个打算。”
“糊涂!”张叔打断了我,语气罕有地加重了些“朝阳!我上次是怎么跟你说的?‘别锋芒毕露’!就算田嘉明怀疑得有道理,就算这事儿八成就是丁洪涛指使的,那也轮不到你直接去跟市委书记汇报!怀疑不是证据,这叫告黑状!你让于伟正书记怎么想?他会不会觉得你李朝阳迫不及待地想扳倒丁洪涛,自己来坐这个县委书记的位置?就算于书记本人明察秋毫,不这么想,那其他常委、其他干部会怎么看?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啊!”
我背后惊出一层细汗,张叔的话精准地剖开了我内心深处那点急于求成、甚至带着点“为民请命”的个人英雄主义念头,让我看到了其中蕴含的巨大政治风险。官场上的事,很多时候不是简单的是非对错,而是错综复杂的权力平衡和人际关系。
张叔语重心长,继续说教:“这个时候,你的正确态度应该是稳住神,定住心,抓牢你县政府的业务工作,经济也好,民生也好,做出几件实实在在的、大家看得见的成绩来。对于班子里的矛盾,要讲究方式方法,讲究策略艺术,要时刻维护班长的权威。怀疑,不能只停留在口头上,要有实打实的证据链。你刚才说的那些,顶多算是线索和动机,离能够摆到桌面上、经得起推敲的‘证据’二字,还差得远。光是‘据说’、‘怀疑’,拿不出铁证,是动不了一个县委书记的。”
我还有些不服气,辩解道:“张叔,我觉得把这些线索串联起来,已经很有说服力了,逻辑上是通的……”
“说服力不等于证据!更不等于组织纪律!”张叔说道“朝阳,你要清醒地认识到,丁洪涛同志是县委书记,是市委委员,那是一方大员,是经过组织多年培养、考验和任用的干部。在没有十分确凿、过硬证据的情况下,仅凭田嘉明同志个人的一些推测、感受和未经证实的‘暗示’,是绝对动不了他的。这已经不是六七十年代可以搞捕风捉影、主观臆断那一套了。任何一级负责任的领导,都会对这种缺乏实据的举报非常反感,这是官场大忌,也会让你自己陷入极其被动的局面。”
我拿着笔,抓住几个关键词写了下来:“捕风捉影、主观臆断!”
他继续说道:“我再说得直白点,朝阳啊,你现在哪怕因为工作思路不同,和丁洪涛在常委会上拍桌子吵架,都行。那叫工作争论,是光明正大的。但唯独你不能去汇报。为什么?因为你的身份太敏感了!你想想,你的前任李泰峰,基本上就是在你手上被查处的。如果紧接着,丁洪涛这个县委书记又栽在你手里,外人会怎么看?上级领导会怎么看?”
我说道:“张叔,我在听!”
“是啊,可能在情理上你觉得你占理,但在舆论上、在政治影响上,你会极其被动!别人会怎么说?他们会谣传,你李朝阳为了上位,不择手段,一心想着排除异己。到时候,你的政治前途可能就真的遇到大麻烦了。任何一个领导,在用你的时候,都会掂量一下,你会不会哪天也‘搜集证据’把他搞下去?‘和光同尘’,‘静水流深’,这八个字绝不是书本上虚无缥缈的成语,那是无数前辈用经验教训总结出来的处世智慧和生存哲学啊!”
我彻底沉默了,握着听筒的手心有些潮湿。张叔的话浇灭了我心头的躁动,政治,很多时候比拼的不是谁更正确,而是谁更沉稳,谁更能把握时机和分寸。
“张叔,您批评的是。那我……现在具体该怎么办?”我虚心求教,语气诚恳。
“你刚才最后那句话的态度就很好嘛。”张叔的语气明显缓和下来,带着一丝欣慰,“洞若观火,置身事外。把你了解到的这些情况,包括这个记者的行程疑点,用适当的方式给老李汇报。”
“好,我知道了张叔!”
“这事,你千万不要出头,老李自然知道该怎么去查,去核实,去把握火候。现在不是你跳出来表现的时候,你要学会借力,学会保护自己,学会在幕后推动。别总想着像武侠小说里那样,单枪匹马、快意恩仇。政治,讲究的是平衡,是策略,是时机,有时候,‘不作为’恰恰是最好的‘作为’。”
又交流了几句工作上的闲话,张叔嘱咐几句,便挂了电话。
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我握着它,久久没有放下,仿佛那沉甸甸的分量还在。我心里感慨万千,这就是政治,和我在部队时那种令行禁止、目标明确、直来直往的工作方式截然不同。政治上最大的成熟,或许就是即使你看破了一切,洞察了真相,也要权衡利弊,审时度势,选择最稳妥、最有效的方式去解决问题,而不是逞一时之快,图一时之勇,最终却引火烧身,事与愿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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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张叔说的,就算于伟正书记内心也怀疑丁洪涛,但如果我贸然跑去汇报,丁洪涛一句“请你拿出证据来”,我就哑口无言,反而会让于书记为难,甚至觉得我政治上不成熟,不堪大用。传播小道消息尚且是组织纪律所不允许,更何况是一个县长去告县委书记的状,这其中的分寸、风险和规矩,必须慎之又慎啊。”
我刚把微热的听筒放回红色话机座上,办公室门就被轻轻敲响了。不等我回应,县政府办主任韩俊便推门进来,他身后跟着常务副县长曹伟兵和分管工业的副县长杨明瑞。韩俊微微躬身,低声道:“县长,曹县长和杨县长都过来了。”
“进来坐吧。”曹伟兵是个矮壮身材的干部,脸色红润,说话中气十足,他毫不客气地在我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习惯性地跷起了二郎腿,脚上那双三接头的皮鞋擦得锃亮。杨明瑞则显得斯文一些,戴着黑框眼镜,默默地坐在曹伟兵旁边的沙发椅上,双手放在膝盖上。